“姑姑不行了?”听闻姑母病重,韩越柔的神情更凄凉。无论如何姑姑待她不错,比起生母来,给予了她更多的呵护疼爱,可惜姑姑是个情痴,她若早早舍掉那分贪恋,一定会有所成就,然而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可惜”。
“我很快就回来,你们好好的。”韩继业很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几句,这些日子以来,姑嫂吵架甚至打架都成了家常便饭,他能劝的劝两句,不能劝的,就权当让她们发泄心中的怨气,而不论妻子还是妹妹,都让他感觉到对待女人的无奈,倘若天下女子都是千叶那般的品性该多好。
自然这是痴心妄想,他出门看到梁定山时,就对自己说,这世上也只有这个男人,配得起千叶了。
在梁定山的安排下,韩继业顺利见到了姑母,然而韩氏有力气与宫人说要见家人,却没力气再与韩继业说些什么,生命游走在最后的时刻,只会看到侄儿默默流泪,韩继业对她说话,她也有所反应,但是她心里所想的,再也无法表达了。
作为了解姑母的人,韩继业感受到她其实更想见的是妹妹,可他不愿再给定山和千叶添麻烦,他也不希望姑姑再给妹妹带去什么影响,往后妹妹就由他监管照顾,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就好。
他一直到傍晚,便不得不离宫回家,皇后已在弥留之际,定山便说这几天都会请韩继业来相陪,韩氏一旦离世,就由他接走料理后事,定山道:“原本可以让你把她接回家中照顾,但接出去只怕横生枝节,皇上和千叶的意思,都是麻烦你天天来看望。”
韩继业感激道:“这样便好,怕是也没几天了。”而天气炎热,凤仪宫中清爽干净,奄奄一息的姑母也显然是得到精心照理,若是把她丢给太后一辈,姑母死前必然受尽屈辱,但是千叶为他保护下了姑姑,那天在宫道上擦肩而过,自己只求她留下越柔的性命,可千叶为他想得更多。
“替我多谢千叶。”韩继业向定山躬身作揖。
“将来会有机会见到她,你自己谢吧。”定山大度从容,便与韩继业说些家国天下的事,两人一同离了宫。
之后的几天,韩继业频繁出入皇宫,每日到凤仪宫最后陪伴姑母,他没能送自己的母亲一程,把所有的遗憾都用在了姑姑的身上,对他个人而言,心中有正义,明白姑母为天下人不容,可姑姑终究是姑姑。
那一日,大雨倾盆,韩继业到宫中不久,便是电闪雷鸣狂风四作,若是到傍晚也不停歇,他可能就没法儿回去,皇帝有心派人送来消息,说若是今日大雨不停,就允许他在凤仪宫偏殿住一晚。
此刻国舅府里,韩越柔正躲在自己的闺阁中,伏在窗棂上看雨水在院子里积成水塘,雨点密密匝匝地砸下去,好像一锅烧滚的开水。可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她几时见过烧滚的开水,如今为了一口吃的喝的,什么家务都会做了。不过好在,她还有一处可避风雨的地方,而哥哥也许会有光明的未来,让她重新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只是,这辈子也别想嫁个好男人了,她的人生早就毁了。至于梁定山,她也仅仅是想拥有,而不是爱,她根本就不知道情爱究竟是什么。姑姑好歹,用一生去爱了一个男人。
正呆呆地发愣,雨幕里仿佛掠过一道身影,紧跟着又是一道身影闪过,韩越柔心里猛地一颤,忽然被人拍了肩膀,她惶然回身,只见浑身湿漉漉,面目狰狞的男人在冲她笑,韩越柔惊叫出声,但迅速被捂住了嘴,而从这男人身后闪出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没了往日的富贵淡定,眉宇间似乎更多了几分疯狂,还有颠沛流离的沧桑。
“爹爹?”韩越柔眼睛一热,无论如何,终究是看到父亲了。
“柔儿,你可还好?”国舅冷冷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包袱,却对女儿说,“柔儿,老夫来与你告别了。”
韩越柔上前抓住了父亲的衣袖:“告别?爹爹,你要去哪里?”
今日,遭遇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皇帝紧急派人到附近城镇查看是否会酿成险情,京中多处地势低的地方也都受到影响,祥泰在听政殿忙碌了一整天,更在日落前亲自到城西查看,皇帝勤政之心,让大臣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追随他。也因此,大雨磅礴的日子,已官拜内阁大臣的卓羲与定山,一整天都不在家。
院子里积水,棉花和李嫂拿彩纸折了好些小船飘在上头,逗着初初在屋檐下嬉戏,千叶和楚歌在里头说着话,说起卓羲昨晚约楚歌去喝酒,千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被楚歌拍了一巴掌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千叶嘿嘿一笑:“卓大人这是要发力了,虽然我叫你不要勉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就是脸皮太薄。”
楚歌瞪她,别过脸去说:“他想怎么样,他敢怎么样,发什么力?他敢胡来,我就剁了他。”
正说着,初初抱着小船来找千叶,奶声奶气地说着要千叶带她去划船船,自从孩子会说话,就天天聒噪得千叶头疼,她好不耐烦地把初初推给楚歌:“找姨姨玩儿去。”
楚歌嗔笑:“你如今嫌初初吵,可二娘已经在唠叨,既然天下太平了,你们也该再要一个了。”
千叶连连摇头:“先把这小东西养大吧。”
话音才落,外头有人淌水而来的动静,初初立刻就激动了,若不是千叶拦着,她早往水塘里扑腾了。但这会儿也轮不到小娃娃胡闹,只见湿漉漉的人闯到门前,没敢进公主的房间,着急地说:“发现了韩国舅的踪迹,眼下正全城追捕,侯府里外都要戒严,请公主和小姐们小心。”
千叶的心登时揪在了一起,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天,那逆贼一旦落网,才真正是天下太平,然而外头大雨磅礴,不知城中哪一个角落正在厮杀,不知是定山还是卓羲去抓,那老贼身边许多武林高手,千万不要有损伤,真真是到最后一关了。
楚歌却自言自语:“他为何往京城闯?”
深宫里,韩继业刚刚为姑母擦了身,却忽然见姑姑伸出了手,像是有人来接她是的,那黯淡无光的双眸直直地朝天看,众人都一脸紧张,韩继业喊了几声姑姑,韩氏毫无反应,只有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韩继业用帕子为她擦去,却是这一刻,姑姑高举的手落下了。
“姑姑?”韩继业冷静地看着生息散去的人,眼角微微沁出泪水,“我带您出宫。”
“韩大人。”留在这里侍奉的宫人,都是特易挑选的心善之人,她们与韩氏无冤无仇,不过是认真做差事,但这几日被韩继业的孝心感动,这会儿好心对他道,“您再等一等,让奴婢们为娘娘换上干净的衣裳。”
韩继业很感激,默默退了出去,站在屋檐下等候。门外依旧大雨磅礡,但姑母既然走了,也就不能再留在宫里,雨势再大他也要接姑母出去,但不知为何,胸前的石头像是落下了,他人生里最后一个包袱像是卸下了,说不出的松快感,可明明姑姑对他而言,并没有如此重的压力。
他想到了姑姑最后伸出的手,是谁来接她?
此时有太监从雨幕里闯进凤仪宫,浑身湿透的人,连眼睛也睁不开,见韩继业就站在台阶上,他站在雨里就说:“韩大人,驸马爷命奴才来传消息,您的父亲已经伏法,被前去追捕的人当场斩杀,现在尸首已经送到宫门外,皇上决定示众三日。”
大雨噼噼啪啪地吓着,还有闪电在天空狰狞而过,可韩继业的世界却清明了,仿佛安静的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解脱了是吗,他终于解脱了是吗?
这一场不见收势的大雨,忽然说停就停了,本乌云密布的京城上空,阳光一缕一缕穿破云层,宛若撒向人间的金沙,渐渐的整座城市都明亮起来,鲜艳的彩虹架在天边,勾得人想要策马去追逐。
神山侯府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气息,下人们都忙着排水清扫,初初终于被允许去踩水塘,棉花带着小小姐玩儿得不亦乐乎,千叶也不拦着了,只是喊一句:“小心摔着。”
二娘和惠梨从西院来,她们也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可惠梨还没进门,就有人从门外来,说是容将军到了。
千叶道:“请将军进来。”
下人却说:“容将军请小姐出去。”
惠梨愣了愣,回身见一家子人盯着她,千叶上前推她:“去瞧瞧,若是不乐意,打发人家走就是了,你不是也有很多话,要对容将军说?”
大姑娘半推半就地到了门前,可是一见容恒,她的笑容就宛若这雨后初晴般明朗,容恒翻身下马,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开口就喊妹妹,笑道:“惠梨,天边的彩虹你瞧见了吗,我想带你去城外山头上看。”
惠梨笑问:“你怎么不去抓老贼?”
容恒不屑地说:“杀鸡焉用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