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刚过,一场姗姗来迟的大雪把整个博闻县都笼罩在了一层银装素裹之中。
兰溪村坐落在博闻县东南,背靠青山,旁边有条河叫兰溪河。这村原本不叫这名字,前唐有位大诗人兴游至此,见山清水秀,桃花十里,便留了首诗: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村里人附庸风雅,便将村名改作兰溪。
说是桃花雨,沐清溪亲自来了以后才发现其实就只有七八颗歪歪扭扭的桃树罢了。戴大诗人对着稀稀疏疏的几瓣落花是怎么臆想出一场桃花雨的,她并不关心。那时候客儿刚刚出了事,沐驰和徐氏暗中挑拨族人处处为难,她是无奈之下才选了这里定居。对外说是乡间静养,合族上下有眼睛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衣食尚且不足,哪还有心情吟诗作对?
好在溪水中的鱼甚是肥美,个头大,肉质鲜嫩,清蒸红烧炙烤都是上品,委实让许久不见荤腥的她大饱口福,吃得心满意足,连带个子都窜了起来。
兰溪村背靠的这座山就叫青山,戴大诗人只顾着欣赏桃花,倒忘了顺便为山头留个雅名儿,村里人想不出,便只好这么“青山青山”得浑叫着。这山不算高,景色倒还不错。越中一带雨水丰足,植被葱茏,处处是青山绿水,不像北方的山,一入了冬便成了剃了头的秃子,乏味的很。
“小姐,您在哪呢?”
远远地半山腰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那声音仿佛落入白玉湖里的一滴水,一圈圈地在山间荡起了涟漪,过了许久,尾音才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枝叶间。
午后的阳光洒下来,半山腰上几丛低矮小乔木悉悉率率地动了几下,下一刻竟冒出个妍丽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量尚小,眉目虽然稚嫩,细看却有种巧夺天工的精巧,便是山巅上那被村人称为山神遗迹的鬼斧神工的桃花石也比不过。
圆圆的杏眼又大又亮,眼珠子像是水洗过的黑曜石般光彩荧荧,眼波流转,便像是汪了一泓清泉,带着股子通透的灵气。秀气的鼻梁挺且直,放在女子脸上本显得硬气了些,偏到了她这就是锦上添花,将整张脸都带的立了起来,显得五官更加夺目。许是因为走了路,又或者是因为吹了冷风,两腮红扑扑的,仿佛点了凝香斋里新出的胭脂。只是小巧的鹅蛋脸还带着点婴儿肥,两颊肉嘟嘟的,让人看了便觉稚气犹存。
“琉璃,我在这呢!”沐清溪脆生生答道。
那一把清泉鸣涧般的嗓音,既清亮又婉转,像是黄莺出谷遇见了泉水叮咚。
琉璃循声穿过树丛,拂开蓊蓊郁郁的灌木,便见自家小姐提着几个小竹筒,笑得正欢,那模样哪有半点侯府嫡长女该有的稳重样子?
“小姐,您怎么跑这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只在山脚取水?天色不早,今日收集的雪水也该够用了吧?”她只不过去放了个水,一转身沐清溪就跑没了影,幸好这山上没什么猛兽,若是有个万一,不用锦绣出手,她自己就得先把自己拍死。
沐清溪笑着看她,“就你话多,这山我都爬过多少遍了,还能丢了不成?你看这天还不到申正,哪里就着急回去了?”
琉璃见她不听,忍不住一跺脚,“若是回去晚了,锦绣姐姐是要教训的。”
沐清溪提着竹筒,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你不说,我不说,锦绣怎么会知道?若是知道了,那定是你说的!”
她说的理直气壮,琉璃竟拿不出反驳的话来,“可毕竟是才下了雪,山上路滑……”
“就是才下了雪才来呢!”沐清溪招招手,示意她快点跟上,自己则在一处溪涧旁停了下来,拿出几个竹筒递给琉璃。
琉璃见劝不动,只好接过竹筒,走到旁边的矮树旁收集树叶上残留的雪。她从旁边摘了片完好无损的叶子,将竹筒送到叶尖儿底下,拿新鲜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将叶面上的雪顺着树叶的脉络一点一点地扫进竹筒里。待积满了一筒,便将叶子放在封口处,再用竹盖封紧。
沐清溪则俯身走到了溪涧旁,拿出个竹筒,硬帮底的鹿皮靴最是防滑,她左脚踩在一块溪石上,右腿微微蜷曲,整个人趁势往前探去,手中的竹筒一轻一重,拿回来时已将覆着积雪的那片溪水收了进去。
一回头刚好看到这一幕的琉璃吓得差点一个哆嗦把好不容易收集来的雪水丢出去,连忙就去把她往回带,一边拉人一边念叨:“我的小姐,您就不能放着让奴婢来吗?”
她掌握的角度再好,竹筒浸到溪水中,手指难免也要被波及。冬日的天溪水冷冽刺骨,那双葱白柔嫩的小手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根根手指活像是才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又冰又凉。
“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碰冷水,您的手哪受得住啊?您要做什么放着让奴婢来就是了。”琉璃心疼地念念叨叨,赶紧拿了帕子出来将水擦干,又把一双受了大委屈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取暖。余光瞥见她衣缘下摆也湿了,更是着急,生怕她因此着了凉。
这些唠叨听在沐清溪耳朵里又温暖又妥帖,其实她想告诉琉璃,上辈子落魄的时候她还曾在河边凿开冰面洗过衣服,天寒的时候手指生了冻疮,十根手指动也不能动,偏偏又痒得厉害,她没忍住抓破了,又没钱买药,伤口便化了脓,一双手肿的跟萝卜似的。那样的苦她都挺过来了,哪还会在意这点冷水。
但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重新活过来了,真好,她看着喋喋不休地劝导她的琉璃,这些爱护她的人都还在,真好。
“酿酒一重酒曲,二重水,你别以为只有茶才看水,酒也是一样的。这水必须要清、活、轻,还要余味甘甜清冽,这‘隔层水’就是水中上品,比你收集的那叶上雪还要好。咱们平日里用的丼花水虽好,却失之以轻,兰溪水也一样。流霞酒我从六月三伏天里就开始准备,光是做酒曲就用了大半个月,才得了那么一点,用水自然要挑好的,如今有了它,便是酒曲里的丼花水差了点也没关系,酿出来一样能让你回味无穷。”沐清溪笑嘻嘻地说道。
青山终年苍翠没有积雪,越中一带本来就少有下雪的时候,便是下了过不了两天也就化没了,上元后的这场大雪已经称得上是百年不遇,现在不多收集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琉璃叹口气,“好好好,小姐您怎么说都有理,可您也没必要非得亲自取啊,奴婢在这呢,有什么您吩咐就好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不然、不然下次就让锦绣陪您出来!”
“噗嗤……”沐清溪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腮边的两个梨涡便浅浅的浮了起来,像是在水波荡漾的湖面上,悠悠曳曳。
“知道啦!就会拿锦绣来压我!”沐清溪耸耸鼻尖儿以示自己的不屑。
琉璃这次倒是挺直了腰杆,没好气地说道:“那您也得锦绣姐姐压得住才行!”
沐清溪吐吐舌头,连忙告饶。她才不想带锦绣出来呢,锦绣规矩大,肯定是不许她满山野乱跑的,哪像跟琉璃出来这么自在。
接下来,沐清溪听了劝,指点着琉璃将剩下的几个竹筒装满便下山回家。来时的老黄牛就拴在山脚上面一点的树桩上,两个人把大大小小的竹筒收拾妥当,手指都快要冻僵了。
冬日里天短,这么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道道晚霞争妍斗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致的美,山间的流岚也氤氲起来,余晖下,沐清溪和琉璃的影子被拉得悠长。
到了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琉璃赶着老黄牛进了院子,沐清溪忍不住回首看了看天边消失不见的霞云。
像极了她短暂的前世……瞬间的绚烂与漫长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