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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客儿(1 / 1)

北风打着旋儿在枝头呼啸,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秧苗,青黄相间,一层层蔓延开去,像是直直到了天边儿。

天高地阔,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人骑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近看马额上一撮白鬃格外显眼,马上之人一身玄衣劲装,外罩一件镶了毛的深色披风,暗着松竹锦纹,以金线压边儿。眉目清峻,鼻梁高翘,削薄的嘴唇,眸光深沉似海。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纪,周身却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度。后面的人骑着匹棕褐色的马匹,身着暗蓝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眉清目秀,天生一双桃花笑眼,煞是招人。

“爷,前面不远就是博闻县了。”贺子琦勒马驻足,朝着身前的人回道。

骑着棕红色马匹的人微微颔首却不曾回头,只是抬眼望向天边,冷冽的视线似乎穿过了地平线,直透云霄。

“越州沐氏?”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喑哑,反而有种极不相称的清亮感,低调的贵气。

“正是。”贺子琦恭声答道,眉眼带笑,又或者不曾笑,只是他那眉眼实在是天生带笑,反叫人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玄衣劲装的男子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可那笑分明不曾到达眼底,更像是讽刺。

贺子琦眼观鼻鼻观心,自家主子对沐驰老儿早看不顺眼,有这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也实在是那沐驰太上不得台面,连他都不想多谈。

“时候不早,爷……咦?”贺子琦想劝他赶路,一抬眼却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玄衣男子眉峰蹙起,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旁边通往县城的乡间小路上,远远地赶来了一辆奇怪的车驾,说奇怪,是因为那车竟然是一头老黄牛在拉。车厢倒是用的上好的铁梨木,厚实又抗寒,四角上雕成飞檐的样式,车前挂着个金色的铃铛,其上浅浅雕着缠枝云纹,烫金鎏了“吉祥如意”四个篆体小字,风一吹叮叮咚咚,清脆的铃音给这寂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灵动。

车厢越是华丽,便与那老黄牛越是不相衬。

日头升高,前几天下得雪还没化尽,乡路上变得泥泞不堪。老黄牛一步一晃悠,走得极慢极慢。

“有趣,有趣!”贺子琦看着那车笑道,桃花眼满是兴味。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了,里面的人想必也有意思得紧。

玄衣男子轻掠他一眼,贺子琦见状连忙端坐马上,连声告饶:“爷您息怒,小的保证不惹事,就是看着好玩而已。”

两人都是练家子,即便隔得远还是能听到车厢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姑娘,糕糕甜!”声音软软糯糯,像是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只是,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语调也有些奇怪,“姑娘”二字竟不是平常听到的“姑娘”,而是读成了“姑娘(阳平)”,“娘亲”的“娘”。

玄衣男子眉峰微动,眼中竟也流露出几分趣味,这称谓,倒是当真有几分特别。

车厢里,沐清溪看着小侄儿小弯了的眼睛,有心逗他,故意板起脸,慢慢地说道:“甜才不能多吃,今儿可只有这一块了!”

所谓“姑娘”,其实是“姑姑”和“娘亲”的合称。沐清溪的大嫂和娘亲去的突然,客儿乍然失了娘亲和祖母,谁都不认,只认沐清溪。沐清溪便只好天天将他带在身边,客儿习惯了便以为她就是娘亲。后来,沐清溪也曾试图纠正过,却又发生了奶娘那件事,从那以后客儿就有些慢,分不清姑姑和娘亲,于是就干脆合并在一块喊,这也是唯一的一个他不会使用叠词的称呼。

玄衣男子远远地听见了,只觉得那把声音清且冽,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了摩诘公的那句诗……“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在凛冽的北风呼啸声中一枝独秀,独一无二,声音的主人不知配不配的上“色静深松里”五个字?

一念及此,自己也是愣了一下,他竟会因着一句话而揣测一个人……真是魔障了。

车厢里,沐清溪全然不知自己和小侄儿的话都被人听了去,她此时全心都放在小侄儿身上,等着小侄儿的反应。

果然,话音刚落小侄儿那胖乎乎的圆脸立刻皱成了一团。眼角眉梢挂上浓浓的失落,腮帮子鼓成了小包子,粉嘟嘟的小嘴撅得高高的,能拴住两头小毛驴,圆圆的眼睛里更是汪了一泓泉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

偏偏沐清溪就是不为所动,反而好笑地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腮帮子,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视而不见,转头便拿起桌案上的线装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今日本是去县里打理账目,只是她向来不喜欢那些琐事,便将琉璃和珠玑留下帮忙,自己则带着客儿逛了街市打道回府。

小团子嘴撇了半晌,姑娘也不肯搭理他,只好自己主动挪了挪凑到她身边,委委屈屈地抱着块甜糕继续啃。他啃得仔细,咬一口便要换一个位置,换一个位置还要看看先前的牙印整齐不整齐,若是歪了便要再啃一口保持整齐。这么一直啃,没多会儿腮帮子便被塞得鼓鼓的,活像只贪食的小松鼠。

“这小娃倒是可爱。”贺子琦听着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心里痒痒,那娃娃肯定是圆乎乎白胖胖的,抱在手里全是肉,手感一定好!

玄衣男子侧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走了”。话落,双腿一夹马腹,棕红色的马匹一个纵跃飞出去五六米。

“哎,爷,等等我!驾!”贺子琦心下暗叫命苦,爷那匹马是什么马,他这匹不过是驿站的普通马,一起出发还跟不上呢,这不是有心把他甩下么!

车厢外,赶车的锦绣和流沄听得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前一后两匹骏马飞驰而去,便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赶着自家的牛车慢悠悠地走。

沐清溪眼角的余光扫过埋头大啃的小侄儿,心下好笑又怜爱。

这孩子是沐清溪兄嫂留下的遗孤,大名沐含章。因刚出生时实在孱弱,爹娘怕养不活,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客儿,取做客家中之意,以求瞒过阎王爷。他今年三岁半了,话还说不利落,脑袋也不大灵光。说话必须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稍稍快了舌头便要打结。别人与他说话也要放慢了语速,略微急了点便会听不过来。因他生得好,年纪又小,旁人乍一看也只觉得呆呆的可爱,只是两世看着他长大的沐清溪却不这么认为。

客儿其实学舌很早,七个月大的时候便能说“爹”“娘”等简单的字词。大人跟他说话,他便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听,时不时点头或摇头,像是真听得懂。沐家的孩子大多聪明,但是像客儿这样早慧的上上下下却是找不出一个。那时候爹爹高兴,又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嫡长孙,顶着族规给他改名为“含章”,含章素质,冰絜渊清,期许之深,可见一斑。

只是后来……都怪她,沐清溪闭起双眼不敢再想。

“姑娘?”客儿眨着大眼睛看她。

肉乎乎的小手拍在手背上,依稀能感觉到掌心的黏腻,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与温暖。沐清溪睁开眼,便见小侄儿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又是窝心,又是愧疚。

他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

“姑娘?”见她不说话,客儿眨着大眼睛又唤了一声。

沐清溪低头,这才发下手中的书已经快被自己揉成一团废纸。

“吃完了?”丢开书,费了点力气才把他从榻上抱起来,带着奶香的小身躯入怀,驱散了心底弥漫的暴躁。这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天地间仅剩的真正的亲人。抱着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自己活着还有意义。她取出手帕,捏着他的小肉手一点点把残留的糖渣擦去,又叮嘱他不许吃手指,会闹肚子。

客儿摇摇小脑袋,连带着帽子上的两个小毛球也跟着晃来晃去。他脑袋转得慢,记不住太多东西,这会儿沐清溪一问,他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心思就跟着沐清溪走了。

“收收,宵宵。”客儿奶声奶气地答。

沐清溪笑了,这一笑宛若冰天雪地里开出的火红色的鸢尾花,温暖而绚烂,耀眼而夺目,驱散了漫漫寒冬里的阴冷。她抽开桌案下的抽屉,果然盘子里躺着块形状规则印满了小牙印的白糖糕。这是要留着当宵夜呢,沐清溪点点小侄儿的额头,人小鬼大。

“姑娘,看看。”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被戳的额头,直往沐清溪怀里躲。

沐清溪笑得更深,嘴角的梨涡都现了出来,不深不浅,整个人平白多了点俏皮,客儿这是夸她好看呢。

“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好看了?”话是这么说,沐清溪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他脑袋转得慢,心思却极敏感,知道刚刚她是打趣他。

客儿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藏。

沐清溪任他躲,又一边逗着他玩,车厢里处处都是客儿银铃般的笑声,与车窗外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倒是有种琴瑟相和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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