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金丝楠木的罗汉床上置了紫檀木的小炕桌,桌上一盘棋局正在激烈厮杀,清河玉棋子一枚枚交替落下,黑与白你来我往,进行着一场不见硝烟的争锋对决。
对弈的人,一个身着暗紫色亲王常服,气度沉稳,眉目间不见丝毫为难,对方每每落子,不过思索一瞬便随即跟上。
而对面身着明黄色龙袍常服的帝王眉宇间偶尔蹙起,显然是遇到了困境。
一盘棋从日中下到日落,直到天边余晖将尽,承安帝才丢下了手中棋子看着赵璟笑叹了一声:“朕输了。”
面上非但没有恼怒之色,反而十分开心的样子,“好久没下得这么畅快,也就是你还敢赢朕!”边说边站起身舒展筋骨。
赵璟随手把棋子丢到棋钵里,起身答道:“您这话可不对,不是还有杜老吗?”说着也忍不住揉了揉肩膀,一坐一下午,筋骨都乏了。
承安帝看他这番不讲规矩的样子非但不怒,反而显得十分高兴,“这倒也是。不过,杜玄太不讲情面,朕总是输,也怪没意思的。”
赵璟嗤笑一声,随口答道:“下棋若是还让来让去的有什么意思?您若是喜欢,外头有的是人想跟您输棋。”
两人说着话,换到了一旁的桌旁,便有内侍过来收拾残局,重新沏了茶。
承安帝倒也不恼,抬手示意他坐下,笑骂:“也就是你敢跟朕这么放肆。”
“是是是,换成别人您早给拖出去了。臣谢您隆恩!”他这么说着,面上却随意的很,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样子。
承安帝似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只笑着说道:“朕也不指望你的谢,你早些成家给朕添个侄孙才是正理。”
说完犹觉得不够,“你这还没回来呢,太后就跟朕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这次回来可别想走了,无论如何把亲成了,生个一儿半女的让她老人家安心!”
赵璟皱了皱眉,“就知道回来没好事,还不如在北境待着快活。”
承安帝哭笑不得,“北境苦寒,漫天风沙你竟还觉得好?你别看朕,快活也不行,太后可是发话了,早准备了京中闺秀的画像等着你选,朕就不信这满洛京的女子你就挑不出个喜欢的。”
赵璟这下子是真头疼了,他就知道回来一准又要被太后催着成亲,他现在这身份,还是不成亲的好。
承安帝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侄子,二十又一,最好的年纪。几年不见长得越发健壮了,单论人品样貌比他几个皇子都要出色,偏偏性情不定易喜易怒,又常年待在边关,竟然拖到现在还没成亲。太后这次也是真的急了。
“你母后那里去看过了?”承安帝复又问道。
当年烈帝出征北狄,重伤不治身亡,太后以烈帝膝下子嗣年幼,不足以担当大任为由,说服朝臣推举烈帝的皇弟明王即位,就是如今的承安帝。
烈帝膝下四子三女,承安帝即位后,立了烈帝的长子赵玹为太子,可惜太子体弱,不久病逝,承安帝复立烈帝的次子赵决为太子,承安二年,洛京突发瘟疫,赵决不幸染了瘟疫去世。其后,淮河泛滥,皇三子赵玟受命赈灾,谁料巡视河工之时遭遇淮水堤坝崩溃,人被卷入洪水冲走,尸骨无寻。
赵璟便是烈帝的第四子,因着兄长三个儿子早早逝去,承安帝自责未曾照顾好兄长遗孤,是以对这个唯一的侄儿格外纵容,几乎是予取予求。即便是犯了错也是袒护得多,处罚得少。
赵璟的母后是烈帝的元配妻子郑皇后。郑皇后十六岁嫁入皇家,十八岁晋封皇后,生下烈帝长女明华公主和皇四子赵璟。烈帝薨逝,郑皇后避居皇家寺院千悯寺。这千悯寺原本是帝王去后,无所出的嫔妃所去之地。郑皇后有子有女,太后不忍心儿媳受苦,便与承安帝商量,在洛京宝严寺外另建大昭寺,专供郑皇后清修。
是以承安帝才有此问。
赵璟摇摇头,“前日刚回京,还没来得及去。”
大昭寺在洛京城外宝相山上,来回快马也要三个时辰。
承安帝想起来,赵璟身为将领回了京先要等候召见,确实不好先去城外。
“该去看看。”承安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复又说道,“说起杜玄,朕仿佛听说他外孙女回京了?”
赵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杜玄的外孙女是谁,杜太傅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怀宁侯陈黎,一个嫁给了安国公沐骏。陈黎膝下无嫡女,这个外孙女自然是指安国公的女儿,安国公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沐清溪。
“的确,皇上竟也有所耳闻?”赵璟不动声色地回道,猜测承安帝的意图。
承安帝摆摆手,“不是说了,私下里唤朕伯父即可。人刚回京,参沐驰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朕想不知道也难。”
赵璟眸中暗光一闪,随即神色如常地答道:“礼不可废,否则明天您就该看参侄儿的折子了。说起杜太傅的外孙女,臣倒是认识。”
“哦?说来听听。”承安帝起了兴致,也没再计较他的称呼问题,算是默认了。
“臣入京前去了一趟越中,在您圣旨下之前去的,”见承安帝面露疑惑,赵璟解释了一句,“皇祖母的腿疾一直不好,臣一直派人留意智空和尚的去向,前些日子听说他在越中,便亲自走了一趟……”
他去越中的事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跟沐清溪相识。以他的城府怎么可能放任他行事而不加监视,这幅父慈子孝的模样不过是表面功夫。
如今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怀疑他跟沐驰过不去?
赵璟心中冷笑,面上还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改成了他是为寻找智空南下,找到智空的时候他正好在兰溪村,碰巧认识了沐清溪。至于承安帝肯不肯信,信多少,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承安帝听完到来了兴致,“照你这么说,这小姑娘倒是个孝顺的。安国公为国尽忠,沐驰做得也太过了。”一句话,给京中的流言定了性,也落实了沐驰苛待兄长遗孤的罪名。
赵璟没接话,这个时候话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他不能对沐清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否则难免会让承安帝把目光放在沐清溪身上,那于她绝非好事。
不过承安帝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觉得那沐家小姑娘如何,朕听说安国公夫人当年也是出了名的才女。”
赵璟假作无语地答道:“皇上,她今年才十三,跟元瑜年纪相当。”元瑜是赵璟长姐明华公主的女儿,赵璟的侄女儿,言外之意,他只把她当晚辈看。
承安帝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宫人来禀报,说是太后请景王殿下过去有话说。母命不可违,承安帝只好放人。
赵璟走出乾清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回想着方才那番交谈,叙旧是假,试探居多。看来这次皇帝是打定了主意把他留在京里,恐怕是对他手里的兵权起了忌讳。至于沐清溪那里,他能帮的已经帮了,结果如何单看她的运气了。
怀宁侯府。
陈相昀说到做到,一大早便来邀请沐清溪出门游玩,为了怕她不自在,还特地请了嫂子谢氏作陪。沐清溪过了生日便是年满十三,算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出门,又要顾及男女之嫌,陈相昀虽然性子跳脱,办起事来却顾虑的很周全。
只是,沐清溪却没能答应,因为还没出门,便有意料之外的访客上门了。
沐清溪的三婶殷氏。
沐伦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嫡长子沐骏,庶出二子沐驰,嫡次子沐骕。殷氏便是沐骕的妻子,出身殷国公府,只不过是庶出的女儿,不受宠,才嫁了沐骕。
沐骕幼年跌落水塘,双腿受了伤不良于行,极少出来走动,连带着殷氏也十分低调,极少出门。若不是她忽然上门,沐清溪几乎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三婶。
沐骕身有不便,拖到二十岁上才成亲,比殷氏大了整整五岁。沐清溪只依稀还记得三叔三婶之间的感情极好,膝下有个女儿,名唤清欢,小的时候她还抱过。
三叔为人温和有礼,若不是双腿受了伤,肯定也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三婶虽然是庶女,但是教养学识都很好,跟母亲很亲近,待她也好。
前世爹娘刚刚出事的时候,三叔三婶都很照顾她,后来因为三婶无子,徐氏撺掇老夫人给三叔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不是个省心的,把三叔房里搅得乌烟瘴气。三叔和三婶无暇顾及她,她也只能任凭徐氏磋磨。
她被迫嫁入严家的时候,三叔还曾站出来说过话,只不过他人微言轻,徐氏的手段又太下作,容不得她不答应。
后来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只依稀听说三婶难产丧命,三叔伤心之下带着女儿离开了沐府,一去不回,再无音信。
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妻离子散,也不知她那好祖母有没有后悔过。
不过,三婶这时候来找她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