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代母亲谢过祖母称赞,父亲若是泉下有灵,看到祖母待孙女和客儿的‘拳拳之心’想必也会倍感欣慰。”
沐清溪静立原地,默然半晌才不卑不亢地答道,仿佛完全不曾听出话中的反讽。
沐庞氏只觉得三年不见,她已经完全不认识现在的沐清溪了。她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当年那个古灵精怪却不失乖巧的孙女的影子,却发现,眼前之人坚韧如岩中松柏,除了一张脸以外跟当年那个娇娇软软笑声不断的孩子再无一点相像。
“好!好!好!”沐庞氏看着沐清溪,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声,“好啊……”
沐清溪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今日的刺激已经够多,她还不想把沐庞氏得罪彻底。
“既然你一意孤行,孙管家!”庞氏的目光落在沐清溪身上,扬声唤管家。
一个身材寻常容貌也寻常的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听命,他看起来五十上下的年纪,身上穿着普通的常服,面相看着和善,但是眼里却有种历经沧桑的沉稳。
说起孙管家,孙管家祖上追随沐家祖上,大梁朝立国后,沐家逐渐发迹,孙管家一家便也尽心尽力地辅佐,这么多年下来,孙家早已积累了足够的家财可以脱离沐家另立,可是孙家人却一直秉承祖上遗训,规规矩矩地留在沐家为沐家操持。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孙家人在沐家是很有分量的。如今的孙管家是先前孙大管家的儿子,孙大管家自小服侍沐伦,深得沐伦信任。庞氏嫁到沐家以后也对孙大管家十分敬重,后来孙大管家的儿子又被派到沐骏身边服侍,成为沐骏的心腹,在孙大管家告老之后顺利成章地接替了孙大管家的位置成为沐家的新管家。
沐府几经变动,徐氏掌家后,为了整肃府中树立威信,早年伺候沐骏和大夫人杜氏的家奴大多都被遣散或者发卖,再不济也要寻了由头调去偏远的庄子上。任凭徐氏怎么耍手段,一来孙管家自己是个明白人,二来庞氏几番回护,唯有孙管家依然稳居其位,稳稳当当地当着他的管家。当然,其中的弯弯绕绕沐清溪是不清楚的,她只知道,在父亲和母亲去世后,孙管家还是孙管家。
庞氏之所以做了甩手掌柜还能震慑住徐氏,靠的自然也不仅仅是安远侯府老夫人的名头,孙管家这心腹人在其中起的作用同样不可小觑,即使是徐氏掌家,庞氏依然对府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这也是沐清溪渐渐心凉的原因之一。
她再活一世,有些事逐渐地想明白。很久以前,她一直觉得是徐氏掌家,笼络住了下人,瞒着沐庞氏磋磨她和客儿。可是,在知道孙管事依然是沐家的大管家之后,她就知道这种想法完全是谬论。沐庞氏不聋不哑,她有人有心腹有耳目,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发生在沐清溪和客儿身上的事情沐庞氏就算不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可是内里的纠葛肯定是知道大概的,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从来没想过要拉一把年幼的孙女和曾孙。
沐清溪常常会觉得疑惑,同样是沐家血脉,沐庞氏为何在父亲生前死后对她和客儿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这是她前世今生都想不明白的。或许,这一切都与母亲的死因有关,这辈子她一定要弄清楚其中的关窍,绝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被人所害。
“老夫人。”孙管家恭敬地应道。
沐庞氏没去看他,她的目光依然落在沐清溪身上,深邃的目光似乎是想将沐清溪看个透彻,好好看看她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二小姐想去祠堂,你派人去安排。”
沐清溪听到老夫人冷淡的声音想起在耳边,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阻拦,若是迈出了这一步,那就真的是撕破脸了。
她不能,再恨再怨,现在还不是时候。
“孙女谢过祖母慈爱。”她恭谨地行了个礼,便在孙管事的引领下向着祠堂走去。
“娘,您……”徐氏惊讶地开口想问些什么。
沐庞氏不客气地打断她,“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说罢,带着张嬷嬷回了双鹤堂。
“娘!这是怎么回事?”老夫人一走,一直惴惴不安的沐清菀就松了口气,抓住徐氏的手急慌慌地问。
今儿这事里里外外透着不寻常,连她都看出来了。祠堂里一定有什么是祖母和娘亲不想让沐清溪看到的,可是祖母让了步,也就是说沐清溪一定会看到,祠堂里能有什么事?
徐氏看了女儿一眼,觉得她好是好,还是太沉不住气,“这些事你先别管,你祖母有你祖母的道理。她沐清溪想折腾就让她折腾,横竖在你祖母那讨不了好。”徐氏心里恼恨沐清溪给她没脸,同时心里又因为沐清溪得罪了沐庞氏而幸灾乐祸,觉得沐清溪到底还是个丫头片子,就是被杜欣教了几天嘴皮子利落了,也不懂得轻重缓急,竟然一进门就把祖母给得罪了。只要沐庞氏厌恶沐清溪,那以后她怎么折磨沐清溪沐庞氏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沐庞氏这个人也是奇怪得很,当初喜欢杜氏的时候爱得什么似的,天天见了人就夸大儿媳妇多么多么的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夸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一旦发现了杜氏的错处,便厌恶地彻彻底底,连同与杜氏有关的人也被迁怒。沐清溪和客儿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沐骏和杜氏在的时候,徐氏可是亲眼见过沐庞氏有多宠爱这个孙女和曾孙的。那是她的儿女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疼宠,哪怕如今她变成了安远侯夫人,她的女儿和儿子变成了侯府的真正主子,也都不曾见沐庞氏有多上心,至多不过是称赞几句,连提点都少。每次他们去请安,听到最多的便是那些吃喝读书的场面话,沐庞氏当年可是想过亲自给沐清溪启蒙的,是后来杜欣自己揽下了活儿,沐庞氏才作罢。
富贵人家家中的女孩儿大多都是有家中的长辈开蒙,像京中的世家,大多是由德才兼备的姑母或者亲母,能隔辈让家中的祖母想起来开蒙,那可是头一份儿的殊荣。在沐家,只有沐清溪有过这样的荣耀。可惜,杜氏自己个儿就是个才情无双的,沐庞氏就是有心也插不上手。
“娘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一切都按娘吩咐的,一定会‘好好’招待我这位才回家的妹妹!”沐清菀娇笑着答道,若是忽略她眼里的快意的话,恐怕真会让人觉得她对沐清溪有多么姐妹情深。
徐氏点点头,一边往回走一边嘱咐她绝不可以再像今天这般胡言乱语。徐氏现在是掌家不假,可是老夫人也没完全放手,所以许多时候徐氏还是要看老夫人的脸色。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像沐家的这种情况,沐驰不是老夫人的亲生子,老夫人最忌讳的就是被底下的人轻视架空。她可以不插手,但是谁也不能因此而轻视她的威严,她可以不说话,但是说出的话必须人人都听,否则徐氏作为现在的掌家人肯定是要被敲打的。
徐氏想了想儿子悬而未决的世子之位,又想了想沐驰如今在朝中的尴尬。沐庞氏毕竟是安远侯府的老夫人,只要她在一日,围绕着沐庞氏周围的人脉便也是沐驰的,可是她一旦立场变换或者去了,这些人脉能用上的就少了。就算是为了儿子,她有再多的不满也得忍着。
何况,这三年来,沐庞氏表面清闲底下没闲着,难道她徐氏就闲着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府里换了个主子,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打算,沐庞氏现在也只是自以为自己威慑尚在罢了。
沐清溪不是第一次来沐家的祠堂,小时候家中祭祖,她也常常跟在大人后面的,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觉得开祠堂一点都不好玩,大人们站的笔挺笔挺的不说话,脸还端得臭臭的,就连一向剑眉朗笑的爹爹也会板着个脸不许她胡闹。上一次她来祠堂还是三年前,那一天她和客儿跪在祠堂门外,对着先祖的牌位磕头,然后带着一家人的灵柩返回祖籍。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才真正明白了祠堂意味着什么。
祠堂的大门洞开,显然早有人过来准备。孙管事不愧是在老夫人和父亲身边的老人,办事利落得很,那边不过是才吩咐下去,这里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论理孙管事是沐骏身边的人,沐清溪却跟他没多少接触,印象中对这个人也是很模糊的。他是父亲和母亲身边的旧人,上辈子却对她不闻不问,从不曾施以援手,所以她对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好感,甚至觉得他就是棵墙头草,否则为什么徐氏换掉了那么多人,却单单留下了他不动?
被下人因着进了旁边的厢房,祠堂是先祖安居之地,自然不能带着一身风霜去打扰,沐清溪和客儿重新洗漱又焚香净手之后,才被请进了祠堂。
方案上一字排开的是沐家的先祖,安远侯府这一支发迹晚,祠堂中的牌位并不像越中老家的祠堂那样排不开。沐清溪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的牌位,同手中的牌位制式相同。沐清溪跪在蒲团上焚香祭拜,客儿便有模有样的学着,手中的牌位被下人接手,安置好。
大梁朝的习俗,扶灵返乡的人归来时要捧着排位回来,寓意各归其位。沐清溪走的时候带着爹娘离开,如今又将他们带回来,也算是功德圆满。
磕过头,她拈着手中的香走到桌案前插在香炉中,目光扫过桌案上父亲的牌位,落在了母亲的排位上,不出所料,母亲的牌位明净如新,上面没有丝毫灰尘。她心底骤冷,唇角却牵开了一个带着讽刺的笑。
祠堂有人定期打扫是不假,可是再勤快也不可能一点灰尘都没有,偏偏母亲的牌位就这样,这说明了什么?
母亲的牌位先前根本就不在这!是老夫人和孙管事在得知她一意孤行要立即进祠堂以后刚刚摆在上面的!
饶是沐清溪早有猜测,可在亲眼看到的时候仍然免不了心中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