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溪的声音一如其名清晰明澈,从里到外透着股水灵灵的清新。
贺子琦心头那团火像是被一团冰雪当头淋下,“噗……”一下灭了个干净彻底。
自大梁立国之初,不,应该说自五胡乱华开始,中原大地历来建立的政权在处置夷狄的态度上就是惊人的一致……打,惟有打,绝不能姑息。他们似乎忘了,往前数几百年,巍巍天朝也曾万方朝贺四海臣服。
五胡乱华始因复杂,其中固然有夷狄的野心作祟,可是,从古至今四方夷狄的觊觎从来没断绝过。归根究底是中原大地上的汉家政权不够强势,给了夷狄可乘之机。朝廷内部不思进取,内无可用之相,外无领兵之将,世家倾轧,宦官弄权,这样的朝廷就算没有外敌入侵也终将被下一个明君取代。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长久的安乐太平并非好事,一味地忧心忡忡枕戈待旦也是同理。
过犹不及。
大梁朝立国数代,高祖皇帝推翻前元女真而兴国,原本屈居女真治下的北狄趁着中原大地战火未息举旗自立,自高祖时期就取代女真前元成为大梁朝北境的心腹大患。
国朝初年,大梁百废待兴,北狄南下作乱,高祖仓猝之间领兵迎战。时值寒冬,大雪封山,中原将士不耐北狄酷寒,北狄单于率骑兵日夜追击,高祖率领三万人被困联峰山三日三夜不得出。若非时任宣府总兵的贺楠拼死杀出重围,高祖险些沦为北狄单于帐下俘虏。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梁休养生息,北境不敢言兵。北狄每每犯边,大梁只能以送公主和亲“修两国只好”为名,赠送财帛粮草无数,以求安宁。
这种情形直到烈帝即位才彻底改变,文韬武略的铁血帝王称帝之初便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对和亲之说的厌恶,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以一二女子换来的虚伪和平,厚积数年,悍然开战,打得北狄措手不及。甚至曾经一路打到北狄都城朝阳城下,北狄险遭灭国之危。
从此,正反倒转,大梁一跃成为不可撼动的苍天大树,北狄不得不主动示弱,只敢在北疆隔靴搔痒,再不试图妄动干戈,直到烈帝薨逝。
对于烈帝,沐清溪说不出的敬佩,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自烈帝开始,北疆战事频发,国朝之税一年重似一年,江南一带富庶之地尚且勉强维持着安居乐业的景象。然而沐清溪北上一路走来,所见衣衫褴褛者不知凡几。八壹中文網
前世逃出严家尚未遇到大和尚的那段日子过得仿如人间地狱,她从不知京城之外,已经是那般水深火热,山东河南两地连年遭旱,饥民遍野,易子而食,十室九空……
父亲曾说,兵乃疆域之倚仗,然国之富足非系于兵,乃系于民。
兵力可以作为立国护国的依据,却无法让一个国家成为太平盛世。烈帝在北境百姓心中犹如再生父母,可对于往南从未受过夷狄之苦的百姓来说却是“穷兵黩武”的代名词,同理,沐清溪的父亲沐骏是这样,如今的景王亦然。
这些话沐清溪闲暇时零零碎碎地想过很多,前世落得那般境地,她常常想起来就觉得不值。父亲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到头来家破人亡,白白便宜了二房的沐驰和徐氏。往往心底又忍不住反驳,父亲行军打仗绝非为了个人荣华盛名,而是为了大梁朝边境永固,百姓不再遭受昔年五胡乱华之苦。他所作所为,皆是国家大义。
可是,夜深人静时,到底意难平。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不必打仗就能息两国战火呢?
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无法天真地说服自己。两方相争,若是势均力敌,必然谁都不肯先低头。惟有其中一方先把另一方打服了打怕了,才有坐上谈判桌的可能。
父亲在世的时候其实想到过,可是当时朝野上下一致对外,父亲身为北境将领绝对不能说出“休战言和”这样的话,否则,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皇家从来不会真得看重过往功绩。
今天,因缘际会,这个机会送到她面前,当年父亲不能说的,她来说。哪怕父亲已经离世,就当是完成父亲的遗愿。
若叫天下无兵戈,始信人间有白头。
在座这么多人,公主、驸马、皇子、王爷、世子、士子……总会有人把话传出去,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到那时,端看结果如何。
“天下没有无本的买卖?沐二小姐久居闺中,竟然也懂得生意经?”
一道戏谑的声音打破了满场沉寂。
贺子琦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就看到出声的是张岳,吏部侍郎张大人之子。不禁皱眉,这张岳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时候跳出来凑什么热闹?
而且,这句话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士农工商,当着在场这么多人的面把个小姑娘比作满身铜臭的商人……万一公主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小姑娘岂不平白被厌弃?
“听说沐家妹妹避居乡下三年,想来听说过不少野趣,难免说话间就给带出来了,应当不是有心的。”
沐清溪讶然看向柳妩,后者容貌昳丽,言笑晏晏,温柔知礼,眼中还带着不容错视的关心,就像是特地为她解围一般。
可是,这话分明是在说她久居乡下,言行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烟笼淡月眉不自觉地蹙起,沐清溪困惑不解:柳妩为什么这么讨厌她,讨厌到不惜冒着毁名声的风险亲自出口给她下绊子。
她们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节吧?
袖底的葱白指尖紧紧攥在掌心里,柳妩知道自己又失态了,她不该说那番话的。那番话再漂亮再圆滑,终究流于尖刻。
何况,并不够圆滑的。
可是,她忍不住,她终究是个小女子,一个会妒忌的小女子。
……她万分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不是圣贤淑女,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小女子。
如果说之前那次是一时冲动,这次却是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沐清溪出言开始目光就从未移动过分毫。那样的目光,她从来没得到过,凭什么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就入了他的眼!
沐清溪哪里比得上她一分!
“嗤……难怪!”张岳手中的折扇一合,点着掌心嗤笑道。
眼中的嘲讽,沐清溪看得清清楚楚。
“张峦之,欺负弱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座中有人打趣。
沐清溪没心思去注意,她现在满脑门官司。如果说柳妩对她的敌意是莫名其妙,那眼前这个男子就更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若不是事先对柳妩的为人有所耳闻,她险些以为这二人是一唱一和,故意合起伙来挤兑她!
沐清溪当然不会甘心这样被人挤兑,“这位张公子有礼,”她福身半礼,仿佛对方才的话半点不介意,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先让人心生好感。
“也多谢柳小姐出言,不过,柳小姐与我并不亲近,这番揣测却是错了。”明明那么清高的一个人,看不起她还要装作跟她很亲近的样子,沐清溪看着都替她累得慌。
不过,你说什么随你,反正我跟你不熟。
“我确实避居越中三年,是为了父母守孝,柳小姐想岔了。”
沐清溪当年扶灵返乡的事闹得很大,前面安远侯府那一场闹剧才过去不久,在座大都知道,这话说完,看向沐清溪的目光就多了赞同,看向柳妩的则多了点不明的意味。
之前那句安国公不愿为国效力是无心之语的话,此刻任谁都看出来是柳妩在针对沐清溪。
为什么?
就因为小姑娘驳了柳妩的面子?
“张公子,古人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不曾行过万里路,但也读了几本书,比不得在座诸位学富五车,一点常识还是懂的。”
“噗……”贺子琦正喝着茶一口喷出来。
果不其然看到不少人看张岳都是幸灾乐祸,好端端地跟人家小姑娘过不去,这不,被人小姑娘骂回来了吧?
常识啊,读书啊,有这时间还是回家多看书吧!
张岳脸色乍青乍红,柳妩好些,毕竟是女子,又是风头正盛的才女,没有任何一个男子会认真计较女孩儿家争锋的事,顶多一笑罢了。
沐清溪听着耳边嘈杂起来的声音,心底轻叹,这么一打岔,她的那些话怕是没人会跟她计较,当然,大概也没几个人会记得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是,总比连说的机会都没有要好。
沐清溪深吸口气,劝自己放轻心思,归根究底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就算没有这一出,可能大家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失望了。
她轻松抬头,打算跟明华公主回报言尽。一抬眼,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汪深海。
辽阔的大海看起来平静极了,海面一丝风也无,浪花潜藏在海水深处,她被一股大力牵引着不断下沉、下沉,连挣扎的念头都想不起,呼吸越来越困难,快要喘不过起来……
“哗……”
猛然间被一股大力扔出水面,她像是险些淹死的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耳边全是水流的“嗡嗡声”,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她回过神来……哪有什么大海,哪有什么水底,她的呼吸平稳顺畅,毫无异样。
而带给她那样近乎恐惧的经历的只是一道目光。
目光的主人,姓赵,名璟,人称景王殿下。
然后,她看到那双削薄的嘴唇无声翕动吐出了几个字。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