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后的沐清菀很高兴,这几乎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比沐驰正式成为安远侯,徐氏成为侯夫人之后的日子还要好。那时候,她虽然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嫡长女,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嘲笑“一朝野鸡变凤凰”。
十二岁以前,肯与她来往的都是各府庶女。有一次,她求得了大房夫人带她一同出席宴会,高兴得不得了,欢天喜地得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和首饰拿出来,让婢女把自己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欣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宴会,然而,迎接她的却不是别人的赞扬。
那些眼高于顶的嫡女们初见她带着惊讶,面上都还带笑。可当听说她只不过是庶出二房的女儿的时候,一个个再看她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眼神里的鄙夷丝毫不加掩饰。她甚至听到她们的低语“怪不得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似的,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身上堆”。可转身对着沐清溪的时候,她们一个个都笑得温柔又亲近。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跟沐清溪的不同,她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里哭,就是在那里,一角蓝衣出现在她的面前,衣衫的主人递给她一方巾帕,温柔地对她说:“女孩子哭花了脸就不美了。”
不是不羡慕,不是不嫉妒。后来,这样的事情多了,她终于认识到,不是她不够好,而是身份就像是一道天堑,把她牢牢地隔绝在那个圈子外。再后来,嫉妒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恨。沐清溪越是过得舒服,就越发衬托得她凄凉冷清,越发让她知道她跟那个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大房一夜之间倒了,沐清溪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可怜虫。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她躲在被子里笑得整晚睡不着。第二日起得迟了,两个黑眼圈。别人还道她伤心伯父伯母过世,是个心诚的孩子。从此,她学会了伪装。
在人前事事周到,处处知礼。不多时,那些曾经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后宅妇人忽然间开始纷纷称赞她,贤良淑德,恭谨柔顺……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换了副嘴脸来讨好她。
就像现在一样。
“菀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那样的大火,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花园凉亭里,一个身着粉色罗衣的姑娘捧着心说道,仿佛真的身临其境为沐清菀担忧。
沐清菀冷眼看着罗蓉蓉的表演,当年罗家姑姑的宴会上她初次遇到罗蓉蓉,对方对她不屑一顾,如今还不是要对着她逢迎谄媚?
“不过,”罗蓉蓉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她,“姐姐如何知道那里是贤妃娘娘的?”
关于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拜访她的人旁敲侧击问了不下十几遍。偏偏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似乎定要让她承认她是居心叵测才肯罢手。
她怎么会那么蠢?
“妹妹说笑了,我又不会未卜先知,先前并不知道那里面是娘娘,只是不忍心见死不救罢了。”沐清菀笑着解释,对着任何人她都是同样的说辞。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心地善良了。
罗蓉蓉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中不是不失落。可沐清菀走了狗屎运得了娘娘青眼,以后就更不能得罪,只好继续假意奉承。
如此过了几天,龙舟宴的幕后元凶尚未查出,安远侯府大小姐心地纯善、火海救人的义举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之间,人人称颂,风头甚至盖过了“京城第一才女”王琦和“京城第一美人”柳妩。
你是我的。
低沉的声音让沐清溪想起了古琴上的宫声调。
漫漫长夏,绿叶成荫,悠长的埙声典雅而安详,辽阔而温厚,吸引着疲惫的归人忘却所有的风霜雨雪,一梦沉酣。
然而,沐清溪不是归人,更不曾披霜带雪。
所以,她冷静而又清醒地退了一步,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皱眉说道:“赵璟,你在发什么疯?”
手上的触感乍然消失,赵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失落,一阵不舍。那淡淡的眉眼,蹙起的眉心终究让他却步,手臂垂在身侧。
沐清溪为他的这个动作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忍不住再次提起了心。
“沐清溪,我没有发疯。”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得极认真,仿佛想要透过视线进入她的心底,将自己的名字牢牢刻在那颗跳动的心脏上,不腐不朽。
“殿下,您这样于礼不合。”沐清溪在那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她眼睫微垂,避而不答,淡淡地提醒。
赵璟闻言却笑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称呼的变化,每当沐清溪用上这种疏离的称呼,就说明她的心乱了,她在逃避。
为什么而乱,又在逃避什么,他忽然很想探个究竟。
他原本端正了脸色的时候认真的样子总会给人一种深切的压迫感,就连沐清溪都觉得头皮发麻。这么一笑却如数九寒天里的梅花乍然开绽,整个世界一下子鲜活明亮起来……也更加让人无法忽视。
“沐清溪,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赵璟有力的双手忽然落在她的双肩,力道不轻不重,却牢牢地将沐清溪控制在他的身形之内。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男人阳刚的气息迎面而来,沐清溪强作镇定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侧首逃避,却不料,这个动作将修长的颈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赵璟眼中。
那一抹雪白玉瓷一样,在几缕发丝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魅惑,那样荏弱,那样……触手可及。
如果沐清溪现在回头,就会一眼看到赵璟上下涌动的喉结。可是她依然侧首逃避,自然也就错过了机会。
“殿下!您到底想做什么!”沐清溪忍不住追问。
肩上忽然一轻,赵璟忽然抬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动作极轻柔地将一缕散落的发丝为她别到耳后。期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小巧玲珑的左耳。沐清溪本能得动了动耳朵,下一刻,却被赵璟捏住了耳垂动弹不得。
带着温度的手沿着耳朵的轮廓来回摩挲,像是最温柔的情人呢喃低语,“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赵璟不答反问,语气里带着轻笑,与沐清溪的窘迫和紧绷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那么一瞬,沐清溪觉得自己变成了狮子掌下的兔子,被带着毛的巨掌肆意拨弄,她满心害怕,却畏于锋利的爪子反抗不得,只能被动承受。
聪明?
沐清溪苦笑,她若是真的聪明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早知道一封信会让赵璟突然失常,打死她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赵璟目光如炬,一下子便看穿她心中所想。实在是她的心思太过浅白,落在赵璟眼里,与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无异。
“你关心我,我高兴。”语气轻快,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你高兴,但是我后悔了。沐清溪心道,却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触怒眼前这个“不正常的人”。
她低下头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却不知这样的举动更加燃起了赵璟心里的那团火。
眼前的小姑娘这么乖巧,这么温顺,这么……让他忍不住想要据为己有。
身体总是先于思考。
唇上骤然一热,沐清溪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罪魁祸首,连挣扎都忘了。
赵璟也为自己的动作怔了一下,可随即便被心中升起的满足感和空虚感支配。他觉得满足,像是心底长久空缺的一角被填入了什么。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巨大的空虚,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不够!不够!”
身随意动,赵璟一手托起沐清溪的下巴,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肆意地加深了这个吻。
沐清溪醒悟过来,咬紧牙关,立刻挣扎起来。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她极度讨厌这样,这让她想起了前世的花园和宝严寺里的树丛。
可是,攻城略地的将军又怎么能容忍顽固的抵抗?
尤其这个“敌人”如此弱小,越是挣扎,反而越激发了他的征服欲。
他剑指长天,大军压境,气势如虹地破开一道防线,长驱而入。沐清溪一退再退,溃不成军。只能任凭他强势地捕捉住她的柔软,追逐,纠缠,彼此的气息互相融合。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滴泪沿着闭合的眼眶而落,水痕延伸到玉白的脸颊,消失在赵璟的唇上。
忽然间乱入的一点清凉,让赵璟被心火控制的神志清醒了起来。
他不舍地放开沐清溪,目光落在两道清晰的泪痕上,愣住。
乍然得了自由,沐清溪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赵璟,俯身朝着一旁干呕起来。
赵璟吓了一跳,连忙一边扶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沐清溪只觉得恶心极了,恨不能将心肺都呕出来,可事实上,她晚膳没用多少,此时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越是这样,便越觉得难受,眼泪混着额角的冷汗流了满脸,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汹涌的自责将所剩不多的那点心火整个湮灭,赵璟忽然间想起宝严寺里的那一幕,也同时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清溪……”他看着干呕不止的沐清溪,想道歉,想解释,却一个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啪……”
沐清溪使出浑身力气,这一巴掌打得又响又重,赵璟英俊的脸上立刻多了一抹红痕。
“滚!”她哑着嗓子嘶声怒吼。
“沐清溪……”她这个样子,他怎么可能放心走。
“求你……滚……”
声音软了下来,赵璟却觉得一柄慢刀子捅进心脏,钝钝的痛。他不敢再刺激沐清溪,攥紧了拳头,从窗户边一跃而出,反身不忘把窗户合上。
屋子里沐清溪再也支持不住委顿在地,她忍着恶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直到擦破了皮,流出了血。抱住双膝,无声地埋头痛哭。
窗外,赵璟负手而立。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根根清晰可见。
更深露重,一道茜纱窗,两颗寥落心。
谁为谁看尽风露?谁为谁相思成伤?
夜风拂过玄青色的一摆,颀长的身影与纱窗上婉约的倩影两两相对,咫尺却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