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沉沉,营帐外人声渐息。沐清溪看了看旁边的更漏,水珠儿沿着漏台落下,再过一刻钟便是亥时了,距离约定的戌时晚了将近一个时辰。
贝齿下意识地轻咬下唇,他还会在吗?
应该不在了吧,已经迟了这么久,何况这个时候出去一定会被人看到的,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生事端。
和衣躺下催促自己入睡,明日围猎照旧,她依旧得跟着,要养足精神,绝不能在御前失仪。想法很好,一闭上眼却满脑子都是赵璟的脸,那句“戌时来此我教你”更是不停地响起,让她翻来覆去根本无法静心。
“小姐?”
忽然锦绣朦朦胧胧地一声唤,似乎被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吵醒,走到床边来看。
“小姐?”
沐清溪闭上眼哼哼几声,假装自己睡得沉了。身上的毯子被往上拉了一点,过了一会儿便听到锦绣走回榻上,一阵悉悉索索后,呼吸声再次规律起来。松了口气,眼睛里却一点困意都没有,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又挨了一刻钟后,沐清溪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起身,悄悄换了衣服,又借着微弱的光晕轻手轻脚地将自己打理一番,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夜间巡逻的士兵一列列走过,目不斜视。她寻着印象中的路而去,脚步有些急促。
只是担心他会空等,看一眼他不在就能安心。她对自己说。
白日里那个地方并不算远,饶是如此,沐清溪脚程慢,走了将近两刻钟才到。骑马伤到的大腿内侧隐隐作痛,腿脚有点无力。
紫骝马待过的地方,一溪清水映着一天月光,水面涟漪轻皱,波光粼粼,一轮弦月倒映在水中,宛如银盘落玉。林间时而传出三两声鸟啼,天地间一片清幽的寂静。
溪边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心里忽然间空落落的,来之前好像并不希望他还在,可当真的发现他不在的时候,巨大的失落感却瞬间弥漫开来,压得她无法呼吸。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她在指望什么,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溪水澄澈明净,透着微微的凉意,左右没人,她坐在溪边摆弄起石子想着心事。
“沐二小姐好兴致!”
身后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沐清溪猝然回首,只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当朝三皇子赵珝。他脸上带笑,穿着玄色暗纹的皇子服,浑身贵气。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明明那笑容温润柔和若春风拂面,沐清溪却倏然起身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咬紧了唇,浑身戒备。
这个声音,就在不久前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她刚刚听过,跟一个女子在一起。
“见过三皇子。”沐清溪自以为镇定地行礼,心中默念:白天赵珝并没有看到她,不会有事的。
脚步声近,赵珝在她身前两步处停下,沐清溪强装无事按下自己想逃跑的心。耳边听到他说:“沐二小姐好兴致,这么晚还来赏月。”语气随意温和,似乎真的只是偶遇。
“有幸入皇家猎场,一时沉迷风景,故而忘了时辰。天色已晚,不打扰三皇子雅兴,臣女告退。”沐清溪恭身行礼想要离开。
“且慢。”
“三皇子有何吩咐?”沐清溪垂眸看着拦在身前的手问道,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赵珝的容貌随殷皇后多一些,至少那双眼睛与承安帝并不相像。此刻,沐清溪被那双眼睛盯着,明明含着笑,却让她不寒而栗。
“既然来了,不妨多看一会儿。沐二小姐不必急着走。”赵珝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说道。
沐清溪心中一紧,直觉他是故意不想让自己走。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此间,怎么看都不合礼法,他却拦着不让她离开。
“臣女已然看了多时,再不回去恐怕婢女会担心。”她道。
赵珝忽然上前一步,沐清溪一惊猛然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溪流,一脚踩在水中湿滑的鹅卵石上,站不稳就要向后倒去。
“小心!”
后腰被手臂紧紧揽住,再回神人已经被赵珝拦在怀里,贴得极近。陌生的气息让她极为不自在,“多谢殿下相救”。一边说一边想退出去,不料赵珝的手臂竟是牢牢制住了她,她被他困住无法脱身,“殿下这是何意!”沐清溪既恼且怕。
赵珝却恍若看不到她的抵触,脸凑近呼出的气息喷在沐清溪耳边,“本皇子心慕沐二小姐,不知二小姐可愿了我心愿?”声音低沉而魅惑,仿佛满含深情。
沐清溪却被吓得汗毛倒立,“三皇子请自重!”她欲将他推开,可赵珝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比的,“殿下若再如此放肆,我便要喊人了!”
赵珝呵呵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道:“你尽管喊。”
沐清溪心中发凉,她不过是虚张声势,指望他顾及颜面放了她。可是,如果真的招来别人,以她的名声,别人非但不会觉得是赵珝戏弄于她,反而会认为是她故意投怀送抱勾引皇子。更何况,三皇子是皇后的儿子。
“殿下到底想怎么样?”
赵珝忽而抬手抚上她面颊,手指沿着眼角眉梢一路下滑,所过之处,沐清溪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怕得发抖,耳边听他低声问道:“白天可听得尽兴?”
他知道了!心中一紧,手抖得厉害,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殿、殿下说什么?我不明白。”
“呵,我以为沐二小姐是聪明人,原来不过是自作聪明的聪明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开在沐清溪面前,那是一方丝帕,染血的丝帕。正是白日里她为幼虎包扎的那一块,原以为行走匆匆中遗失,却原来落到了赵珝手中。更糟糕的是,那丝帕右下角绣着“清溪”二字,正是沐清溪的闺名,她辩无可辩。
心越跳越快,越是害怕反而越加冷静起来,“白日里不慎遗失,没想到是在殿下手中。”
赵珝看着她,仿佛看着什么十分好玩的东西,她困兽之斗般的挣扎让他觉得愉悦,“是跟着一只白猫捡到的,沐二小姐可曾见过那只白猫?”
沐清溪瞬间明白,那白猫引走了他,他却没有就此放心,竟然跟踪那只白猫。而白猫在无事后一定会去她待过的地方找,赵珝发现了这方丝帕,顺着这块遗落的丝帕不难查到是她。
真的是……百口莫辩。
“臣女胆子小得很也惜命得很,殿下大可放心。”
“是么?”赵珝一声轻笑,“本皇子却觉得只有我的人和死人才能让人放心,沐二小姐打算选哪一个,嗯?”察觉怀中人呼吸陡然一停,赵珝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一道冷肃的声音,沐清溪立刻循声看去,熟悉的人站在那里,下意识猛地推开赵珝,鞋子被溪水打湿,沐清溪顾不得,趁着赵珝失神飞快地逃离,三两步躲到了来人身后。
“景王。”没想到他会出然出现,一时失神竟让沐清溪跑了,赵珝脸色微变,声音漠然。
“三皇子好兴致。”赵璟没去看躲在身后的沐清溪,衣袖被人紧紧扯住,沿着衣袖仿佛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赵璟心中生疑,乍见方才那一幕的怒火稍稍退了些。
两双眼睛,两个人,无形的威压四散开来,似乎连风都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有一瞬,赵珝忽然笑了,“睡不着四处走走,景王也是?”
“是。”赵璟只说了一个字。
赵珝瞟了眼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沐清溪,心知今夜事情是办不成了,“先行一步。”
“请。”赵璟不动声色。
擦肩而过的时候,沐清溪下意识地看了眼赵珝,却正好撞进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冰冷无情,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
“怎么回事?”
双肩被赵璟按住,一口气猛地吐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被赵珝吓得忘了呼吸。眼前人皱着眉,那双眼睛就像承载了整片海域,深邃而幽暗,此刻,那其中竟然盈着担忧,沐清溪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璟蹙着眉,掌下的身体抖得厉害,心中疑惑更甚,“冷静。”
可沐清溪刚刚从死境里逃出来,连话都说不完整,根本冷静不下来。她呼吸一阵急过过一阵,越是想冷静越是抖得厉害,最后连声音都有些破音。
泛红的眼睛,惨白的小脸,小丫头看起来受了极大的惊吓,像只绝望的小猫。
耳边一声叹息,眼前出现一片阴影,紧接着唇上一热,整个人被圈进一处温暖的所在。那个怀抱那么坚实,那么强硬,唇上的热度沿着冷透的肌肤直通心底。
“别怕,我在。”
他的吻拂过她唇,鼻尖、眉梢、眼睛……那么温柔,那么让人安心,她被他抱得紧紧的,紧的整个人都要被揉进他的身体里,筋骨都被揉痛了。近乎折磨的痛却奇异地让她渐渐平复下来,颤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正常。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开眼,撞进了那片星辰大海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