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见太妃说这种话,心中有些不忍,可一想到曾被她虐待,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索性转身走远些不再听。可才到门前,却见她的宫女进来,悄声说:“娘娘,明德殿的人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像是皇上又来打探什么消息。”
皇后沉沉一叹:“还有什么可打探的,人都要留不住了。”她回身看,见湘湘又坐到了太妃身边。
“你是想见了我的孩子再走?”湘湘问,伸手将静姝凌乱的头发捋顺,她还那么年轻,可面上却有了苍老的痕迹,而一次又一次留下的伤痕,原来平日里都是用脂粉掩盖,如今她不施粉黛,全暴露在眼前了。
“从前说,将来彼此成亲有了孩子,要做孩子的干妈,男孩子做兄弟,女孩子做姐妹,若是男孩儿女孩儿都有,那就做夫妻。”静姝慢悠悠地说着,虽然湘湘在为她整理发丝,可她没有看着湘湘,那目光像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要在那里,寻找一处安心之地。
“可是我没有孩子了。”静姝脸上像是带着笑容,可凄凉得叫人心寒,她渐渐把目光转到湘湘的肚子上,轻声道,“好歹这辈子,能看一眼你的孩子。可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了,我们早就不是姐妹,曾经的许诺也不存在。可是不论如何,让我最后看一眼你的孩子可好?”
湘湘的心沉到深渊里,她为齐晦不安着,心中正是没有依靠的时候,静姝却又说这生离死别的话。的确,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不止一次恨静姝,不止一次要斩断姐妹情,可是如今当一切即将归于平静,当所期盼的事都要成了真,她不由自主地觉得,过去的那些,要不就过去了吧。
湘湘无法判断自己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若静姝现在身体康健,依旧张牙舞爪,她当然不会这么想,可静姝已在生死之间,十几年的情分,再硬的心肠也会生出悲悯,可是这样的悲悯对静姝来说,还有意思吗?对她自己来说,又是不是懦弱的表现?
她希望自己成为内心坚强的人,可是情感之上,除了对齐晦至死不渝的爱,对于静姝,甚至对于庞浅悠和皇帝,她一直在道义和情意之间徘徊。皇后说权力的滋味真不赖,湘湘亦有所感受,她已经习惯了俯视所有的人,也就开始看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想什么。而看不清自己,心中就会不安,可是现在她没有人能够依靠,她的丈夫还没有归来。
离开长寿宫的路上,湘湘和皇后并肩走着,天气渐热,皇后手里有一把精巧的折扇,热心地为湘湘也扇风,湘湘摇头推却,说道:“我是不是现在变得特别矫情。”
“怎么这么说?”皇后不明白,但一想方才的事,猜湘湘是为了静太妃烦恼,笑道,“其实刚才我跑开,就是因为看到她那么惨,心里有些不忍心,可我不想原谅她,永远都不想,那就眼不见为净。可我也能原谅她呀,要怎么做全看自己,姐姐若要和她好,我会不在意,反正她再也不能欺负我。”
“也是看到她可怜,才想要把过去都算了,可因她而死的人,我们所受的辛苦,难道也算了。”湘湘苦笑,“我特别地烦恼,越想越觉得自己矫情。”
“那姐姐就放开怀抱和她好,真正地重新做姐妹。”皇后洒脱地说,“大不了她又故态复萌时,一脚把她踹开。”
湘湘笑了,甩了甩皇后的手说:“我们的小皇后,也开始能开解人了,我想找人说说,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皇后笑:“我觉得,我还是很有悟性,也许青灯古佛,会成为一代宗师。”
这些都是玩笑话,不过为了让湘湘解颐,而湘湘不敢说出口的,便是她等不到齐晦的信,所有人都在为了大战得胜而高兴庆祝着,只有她因为被齐晦的“忽视”,而担心丈夫的安危,那么古怪的事,连沈嫣都不曾收到世峰的信函,只有简风那里不断地传出消息,她想问简风,可怕简风万一背负了什么,又何必让她尴尬。
一晃又过了两天,湘湘每天会来长寿宫看望静姝半个时辰,有人说说话,静姝的身体似乎也有些好转,那一天湘湘冒雨而来,她歪在床头说:“何必冒雨来,万一摔一跤怎么办。”
“两处离得并不远,看你一眼我就走。”湘湘由宫女换了干净的衣裳,说道,“针线房的人来制夏衫了,也给你做吧。”
静姝摇头:“我穿漂亮的衣裳,给谁看。”
湘湘道:“给你自己看,我不是也看着?”
静姝疲倦地合起眼睛喘口气,待湘湘走近,她忽然睁开眼说:“我想见见皇帝,你会答应吗?”
湘湘果然皱眉,一时没言语。
“我就想再看他一眼,问他几句话。”静姝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那尖尖的下巴摸起来就下人,她很久没照镜子了,也不知道看起来会不会很可怕。深深呼吸着,缓过一口气,说道,“不知道几时就要走了,想做个了结吧。”
湘湘道:“你身体不好,等身体好了再说,见了他又有什么意思,将来的日子难道要继续跟他过,若不是,就别再见了。”
静姝苦笑着:“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当我求你。”
湘湘不理解,追问静姝:“见了他,你要说什么?”
静姝吃力地扯着笑容说:“我也不晓得,就是想见见,总觉得我这辈子,没做什么正经事啊。”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湘湘听不明白了,她一则不愿静姝去见皇帝,二则静姝病成这样,根本没力气走出长寿宫,她一直坚定地拒绝着,可日子一天天过,静姝每天求她,而边境每天传来各色各样的消息,就是不提那几个男人,湘湘在宫里都能感受到沈嫣的不安。但这一次,她这份不安纯粹是将对齐晦的强加给了沈嫣,沈嫣什么都知道,但被叮嘱暂时不要告诉湘湘。
已不记得过去了多少天,湘湘每天忙完正经事,就为孩子缝制小衣裳,外头传说迎接大军凯旋的事都准备好了,大部队已经再慢慢靠近,可他们回家的日子越近,湘湘就越不安,渐渐无法耐心缝制衣衫,都托付给了针线房的宫女。
这天来长寿宫看静姝,她正斜靠着缝荷包,手中无力,荷包的针脚凌乱粗糙,她举给湘湘看,说道:“你会嫌弃吧,我还有些金银,等孩子生下来了,就拿这只荷包包了送给她,若是女孩子,将来放进嫁妆里,若是男孩子,回头给小媳妇。”
她像是在幻想自己的孩子的将来,说着说着就笑了,湘湘见她精神略好些,心里是真的会感到高兴,可她一面又被自己过去的情绪左右着,终究无法释怀。
而此刻,静姝再一次恳求她:“让我去看一眼皇帝吧,湘湘,答应我好吗,我总觉得自己,是活不过明天的。”
湘湘手里翻转着那只粗陋的荷包,内心越来越动摇。
“湘湘,我求你,让我再去看他一眼。”静姝伸出枯槁般的手,“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是因为还喜欢他,还恋着他?”湘湘问。
“也许吧。”静姝苦笑,晃了晃脑袋说,“又或者,我想去看看他有多惨,我想打扮得漂亮些去,你为我梳头可好?”
如此执着的纠缠,但不吵不闹只是平静地央求,说她反常,可重病以来,她已经变了一个人,太医每天都说太妃不乐观,因为这个人本身没有求生的意念,她消极抑郁,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那就只能看一眼。”湘湘终于松口了,静姝瘦得连皮肤都皱起来的手,看得她十分心痛,算了,将死之人,就当是最后了却她一个心愿,若是因此能把她从生死边缘拉回来,但愿像当初信任了皇后让她脱胎换骨般,宋静姝也能重新开始。她答应过静姝,以后的路她可以自己选择。
“我来为你梳头。”湘湘起身,示意宫女们搀扶太妃坐到镜台前。
花汁熬的胭脂,清晨采的露水,东海的珍珠磨成粉,西域的翠玉做手势,昔日为了一口饭而没日没夜献艺,忍气吞声承受辛苦的姐妹俩,如今用上了世间最最好的东西,身边仆从如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梦境中的日子如今每一天都在眼前,可他们却将要生死分离。
仿佛注定了能同辛苦,不能共富贵。
静姝是美丽的,湘湘搀扶着她的手,走上长长的明德殿阶梯,她们俩曾先后以不同的姿态走过这里,同一条路,却通往完全不同的世界,乃至生与死。
“我一会儿救出来。”静姝扶着门框,长长的阶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呼吸着说,“湘湘你别进去了,我一会儿就出来。”
湘湘松开了手,道:“我在门前等你,小心一些,别说什么多余的话,他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