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夜色下,西苑门口的血色斑驳的碧色衣裳莫名显眼。
郑秋秋正抱着个竹盐罐子一脸惊愕的站在廊下,她一贯是个爱幸灾乐祸的,也叫门口的这瘫软肉吓着了。
郑秋秋的确不是什么良善的性子,但到底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之事。
郭姨娘原先的婢女身份和这些年伏低做小的姿态,再加上她们母女那如出一辙的肤浅性子,鲁氏不过打骂几句,也没真叫她们吃什么大苦头。
郑秋秋以为,这生活中最大的伤害,不过是嫡母的几个巴掌。
郑令意与绿浓朝门口跑去,眼见快到了的时候,郑令意却慢下了脚步,不敢接近。
巧罗毫无知觉的被人随随便便扔在这里,身子都是扭着的,手臂被压在身子底下,指尖像是插着一根根管子,潺潺的往外渗着血。
绿浓半跪在巧罗身边,她身上没一块好肉,鞭痕四斜,像是案板上一条已经改好了花刀的鳜鱼。
绿浓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能在不给她添新伤的同时,又把她给扶起来。
“姐儿。”绿浓不知所措的唤了一句。
郑令意却转身跑了,大声喊道:“等等我。”
她飞快的跑回自己的偏阁,将床褥都扔在了地上,露出下边四根一人宽的木板来。
她的床不似安和居的那般阔气,是整个的大红木雕花。
也幸亏如此,郑令意才能将木板从床上拆下来,她先是抱了根木板出来,又抱了条褥子出来铺在这木板上头。
“绿浓,把巧罗挪到这木板上,咱们给她抬进去。”郑令意强作镇定的说。
万姨娘和巧绣听见了动静,也出来帮忙了。
巧绣和绿浓两人,总算是轻手轻脚的把巧罗给挪了上去。
郭姨娘悄没声的也出来了,她难得的没有出言讥讽,只是沉默着捂着郑秋秋的眼,两人一道回屋里去了。
蒋姨娘早早听见了外头的响动,只是碍于郑嫦嫦死守着郑令意的嘱咐,不让她下床。
过了好一会子,万姨娘才走了进来,对蒋姨娘道:“姐姐,巧罗挨了些打,不过人还清醒,只是没力气过来见你,你们俩还是各自休息吧。”
蒋姨娘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不过万姨娘来床边坐了下来,显然是来看着蒋姨娘,不让她下床。
蒋姨娘也生育过两个孩子,知道这坐月子讲究的地方多了去了。
从前还在闺中的时候,她曾见隔壁家的娘子坐月子时,吃饭着急了些,噎了一下。此后每回吃饭,总得噎一回,回回不落。
原以为这鲁氏在趁自己在月子里的时候兴师问罪,没想到掠过了她,往郑令意和巧罗身上撒气。
可郑令意和巧罗如今也回来了,虽说都是满身的伤,可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举动,也着实不像鲁氏的作风。
蒋姨娘对万姨娘道:“妹妹,外头可有生什么事儿吗?”
万姨娘不知道蒋姨娘的心思,一头雾水的反问道:“什么事儿?”
蒋姨娘自己也说不清楚,摇了摇头,探着脑袋往门外看去,盼着能瞧见巧罗好端端的走进来。
万姨娘挡在了蒋姨娘跟前,端着那碗重新热好的白粥,道:“姐姐,吃一口吧。便是想探消息,也得等明朝了。”
蒋姨娘不想给旁人添麻烦,便点了点头。
万姨娘出去的时候,悄悄把郑燕如拿来的药给拿了出去。
巧罗被安置在偏阁了,原本巧绣想把巧罗抬回婢女屋里的,不过婢女的屋子在西苑的最里边,若有个磕碰的,巧罗更要受苦了。
而且奴婢的屋子冬寒夏热的,也不利于巧罗养伤。
巧罗的衣裳都破了,绿浓和郑令意各拿了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的把她的衣裳剪了开来。
郑秧秧是小姐,日后要嫁人,身上有伤痕会给鲁家丢份。
对待婢子,她们便没有这个顾忌了。
身上满是鞭痕,还有一条打在了耳边侧面上,如今已经血凝了,想来是最开始的刑法手段。
还有臀肉上的板子痕迹,这不仅仅是疼痛,更是折辱。
指尖上的甚至还有一根长针残留着,两个小指指甲都被拔掉了,血肉模糊的叫人不忍看,若有一片羽毛落在这指尖,也会叫巧罗疼的打颤。
绿浓和巧绣已经哭得不行了,更不敢伸手去拔那根针。
只有郑令意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只专心致志的往巧罗的伤口上伤药。
巧罗还没有醒,只是时不时的痛呼一声,略微扭动一下,倒叫人放心些。
“你们按住巧罗的手,我来拔针。”郑令意死死的盯着巧罗的指尖,道。
绿浓握住了巧罗的手,对郑令意道:“姐儿,要不,奴婢来吧。”
郑令意摇了摇头,她咬着牙,动作又快又果决,绿浓只觉巧罗的手轻轻弹了一下,那枚断针就出现在了郑令意的手里。
郑令意用纱布裹了长针,拔出了针,她的手才开始轻颤。
绿浓自认没有这本事,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坚持逞强。
“十五姐儿,十五姐儿?”门外忽传来女子的轻呼声。
郑令意分辨出这声音,很快反应过来,道:“是知秋。”
她出去一瞧,果然是抱着许多伤药而来的知秋,让知秋而不是知夏来送药,可见郑燕如对知夏这人,也不算两眼一抹黑。
知秋见郑令意袖子上沾染了血迹,明白她是在给巧罗治伤。
毕竟同是婢女,她心里倒有几分感动,温声细语道:“十五姐儿,我们三姐儿也算是上了心了。”
“是,我知道。巧罗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三姐姐。”郑令意这话,自是真心实意的。
知秋却有些不敢受的样子,轻道:“姐儿也别这么说。三姐儿去求夫人,也叫骂了一顿,后来是外院出了大乱子。夫人一时间顾不过来,才把花姑姑从刑房给调开了去。巧罗姐姐嘴又硬的很,问不出什么,这才作罢了。”
一听到外院出了大乱子,郑令意一愣,道:“什么乱子?”
知秋方才跟在郑燕如身边,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顺口道:“好像是五哥儿身边的伴读书童,叫十三哥儿一拳给打死了。这书童是打小跟着五哥儿长大的,情分自然不一般。五哥儿拿了马鞭要抽十三哥儿,可他又不会武,反倒叫十三哥儿夺了鞭子,不留神在五哥儿脸上抽了一鞭。”
郑容岸是国子监主簿,若不是有郑国公这面大旗在,他这芝麻绿豆大的从八品官,也没几个人会放在眼里。
明日并非休沐之期,郑容岸脸上挨了那一鞭,自然不能去国子监了。
以他那清高自傲的脾气,只怕是比死了个伴读还要气。
难怪鲁氏会把巧罗放回来,郑国公几日不来后宅了,郑令意原本揣测着他今日会来,可那两个宝贝疙瘩出了这样的事情,今日定是不会来了。
郑令意想起巧罗身上的鞭痕来,只觉无比解气,面上却一脸哀愁的对知秋道:“原是如此,谢谢知秋姐姐特意还来送一趟药。”
知秋是郑燕如自己提拔上来的大丫鬟,性子与郑燕如是一路的,平日里虽不管闲事,但也是个良善平和的。
她只一笑,匆忙又鬼祟的离去了。
郑令意正想关门,却见晴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快步走到她跟前,瞧着她手里的伤药,怒道:“你怎么蛊惑的三姐儿这般掏心窝子对你?”
郑令意怯怯的抱着一堆伤药,像是鼓足勇气般抬头望着晴哥,道:“晴哥姐姐,三姐姐是我的亲姐姐呀。难道,不应该吗?”
这话自然没错,可放在这国公府的后宅里,却无比讽刺。
晴哥竟被这样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她睥睨着郑令意,冷道:“姐儿自己好自为之吧,别以为傍上三姐儿,你就能万事无忧了。”
郑令意没有再说话,只是有些委屈的泛出泪光。
晴哥走后,她眨了眨眼,掩上门扉,这眼泪倏忽就消失不见了。
郑燕如的伤药自然是好的,只是巧罗被拷打了一日,已经发起高热来了。
郑令意不好意思耽搁万姨娘和巧绣,便请她们回去了。
蒋姨娘还是偷摸下床来看了巧罗一眼,幸好巧罗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她也瞧不见伤痕。
郑令意半真半假的说了一通,把蒋姨娘哄去睡觉了。
绿浓伺候着凉帕子,拧了几把水就变温了,只好一盆盆的换。
绿浓端着干净的凉水进来时,有些疑惑的随口道:“今儿也真是奇了怪了,外头还热闹的很的,吵吵嚷嚷的。”
郑令意正在给巧罗喂水,以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吻,淡淡道:“五哥哥和十三哥出事了,今夜自然是要闹个不眠不休了。”
绿浓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道:“其实我真是想不懂,夫人应该好好的管教哥儿们,让他们求上进,挣前程,再取个好儿媳,生一窝胖孙子。下边便是再生十个八个的,又能碍着她什么,她始终都是大夫人。”
绿浓这话很有意思,郑令意微微笑了笑,笑意很快消散,道:“世人若是都像绿浓你这般想,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可庶子之中出了个天纵英才,嫡子便是拍马也赶不上,又待如何?”
绿浓换了巧罗额上的帕子,想了半天也答不出来,最后只得道:“那就是命里该他呗。”
“命里该他。”郑令意自嘲的笑了一声,喃喃道,“那命,是否都是注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