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见鲁氏急的面色红紫,不解道:“吴家虽说落魄了些,但也还算过得去,你素日里也是与其交往过的,不算太差的亲家。”
“不算太差?”鲁氏怒极反笑,道:“你对自家嫡长子的婚事就这般懈怠,只需‘不算太差’即可?”
郑国公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看着鲁氏,偏阁里水汽四溢,叫人觉着肺管里都是湿漉漉的。
他穿上里衣,朝鲁氏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再说。
鲁氏刚跟出去,发现衣带叫浴盆边上的梯凳压住了,她心烦气躁,便猛地一拽。梯凳倾倒,弄得皂液和帕子四下倾散,地上瞬时狼狈不堪。
郑国公听到这响动,还以为鲁氏是刻意所为,以宣告自己的不满。
他心里自然也是不舒服的,可这些年他容着鲁氏胡闹的地方多了去了,还是抬腿回了内室,一路上也平了气。
鲁氏跟着回了内室,见郑国公坐在茶桌边上剥桂圆干。
他总是这么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叫鲁氏心里很不舒服。
“国公爷,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鲁氏挤出温柔语调,道。
“先帝长寿,咱们皇上登基的时候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那时,我还是憬余如今的年岁,懵懵懂懂的随着吴兆站对了边,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吴兆便是吴老将军,憬余便是世子爷。郑国公嚼着两颗桂圆干,忽说起了陈年往事。
鲁氏略有些不悦的说,“国公爷怎么的说起这个来了,难不成就因为这个,要咱们用儿子的婚事报恩?”
郑国公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向鲁氏,道:“今日憬余与我说,皇上的身子愈发羸弱了。即便是他不这般直言,我也瞧得出来。”
鲁氏的神色肃穆了些许,听着郑国公继续道:“结亲,能更上一层楼自然是好。可最重要的是,不能给自己招祸。先帝爷淑妃的母家,女儿是妃,儿子是将军,自己是一品大学士。多少人上杆子结亲,结果如何?当今皇上一朝登基,满门抄斩,交好的世家姻亲或杀或流放。”
这事鲁氏并非不知,只是她那时年岁还小,鲁家又藉藉无名,未受波及。
如今听郑国公这样郑重其事的说起,不免有汗毛颤栗之感。
“维因这些年颇有长进,也颇受皇上重用,你们鲁家虽说明面上不显,可实际上却不可小觑。”
郑国公难得肯夸鲁家几句,鲁氏心中得意,不免仰了仰下巴。
郑国公看在眼里,心里不屑,面上不显。
“可当年,我娶你的时候,你们鲁家却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郑国公慢悠悠的说,见鲁氏面色一讪,心里只觉可笑。
鲁氏知道鲁家的爵位不值钱,也知道自己当年嫁给郑国公算是高攀了。
不过她一直觉得女高嫁,男低娶,这算不得什么。可经郑国公这样一点破,面上顿时挂不住了,不大高兴的喃喃道:“夫君,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国公一把握住鲁氏的手,道:“我是觉着我自己的运道好。”
那点子不悦烟消云散,鲁氏含情脉脉的看向郑国公,听他道:“当年娶亲,娘对我说,娶一户安分守己的女子就好。”
安分守己四个字,简直像在打鲁氏的脸。
刚嫁进来的时候,她倒是规规矩矩的,可自鲁维因在皇上跟前得用,而郑国公只是做些闲职,堪堪保住虚名,她便愈发得意起来。
这些年她做下的事,郑国公一清二楚,只是他子嗣多,所以懒得计较。
“你想给老五寻一个门第高的女子并非不可,只是眼下正是风云变幻之际,一不小心挑了个一脚踏在阎王殿的人家,又如何是好?”
郑国公知道鲁氏吃软不吃硬,柔声说来,便是她不愿意,也不会贸然发作。
“那,国公爷觉得笑颜这孩子怎么样?”鲁氏这一开口,郑国公便知她对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半点都没听进去。
郑国公长叹一口气,道:“夫人呐。你我夫妻一体,我今日就与你说句真心话。维因能耐好,从心这孩子也是个立得住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与他都是皇上的人,待皇上……
后边的话,便是夫妻私语也不敢宣之于口。
郑国公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你不是说将纤儿许给从心吗?何必捆两条绳呢?”
“可吴家,也没什么能耐了呀。”鲁氏勉强拿捏住了郑国公的心思,可还是不想松口。
“吴兆并非没本事,只是掩藏锋芒。”郑国公想起一些往事,神色稍迷茫了一瞬,又恢复清明。
“即便是吴老将军宝刀未老,吴家的那两个嫡子,与十三是一样的性子。”鲁氏连连摇头,道。
郑国公嗤笑一声,道:“你倒肯承认了十三的性子顽劣了。”
鲁氏佯嗔一句,道:“国公爷,还是说老五吧!”
郑国公想了想,道:“你若将那事儿圆回来了,我也不是非要老五娶吴家女儿,可若是事儿圆不回来,老五就必得娶吴家女儿。我不想因这件事与吴兆落个嫌隙。”
这便是郑国公的态度了。
郑国公平日里虽不说,可心里觉得郑容岸资质平平,对其并不抱有期待。
最好是平淡度日,守好他郑国公的牌匾即可。
卢家虽是前程似锦,但他的嫡子终日与皇子们厮混在一块,如此行事作风,实在难入郑国公的眼。
郑国公软言软语,却是句句在驳斥鲁氏的意思。
鲁氏几次张口想发怒,却都叫郑国公温和包裹锐利的目光给刺了回来。
她偃旗息鼓,只好想想该怎么在吴家跟前周旋。
鲁氏夫妇俩惯是会做戏的,便是对彼此不满,眼下也只不过是和风细雨中间或一声雷。
而吴家,却是阴霾满空,无风无雨的浓云里,却裹着一个又一个雷暴。
吴兆如郑国公所言,并不是一个庸懦之人。
在菊园里事发突然,翠珑又贸贸然的来传话,所以吴兆在郑国公跟前露出了几句疑惑。
回程马车上一细想,便知道自己是叫乔氏算计了。
他与乔氏自两年前起,就再未同床共枕过,夫妻情薄如纸,早就相对无言了。
吴兆难得走进了乔氏的伶阁,一坐下来,翠珑便匆匆忙忙的端茶送水,做完差事后便赶紧退了出去。
她掩上门扉时,听到吴兆冰冰冷冷的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氏跟吴兆这么些年了,对吴兆的性子一清二楚,连忙轻声道:“夫君,柔香跌了一跤,恰好叫容岸那孩子瞧见了,扶了一把。两个孩子自小相熟,所以没有避忌,叫旁人瞧见了。只是这样罢了。”
“只是这样罢了?难道你还嫌不够?”吴兆的一双浓眉几乎要碰头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夫人很不安分,教出的子女也是一样。八壹中文網
不知‘脚踏实地’四字是何意,更不知何为‘心存良善’。
吴兆是庶出,生母早逝,自幼养在嫡母膝下。
嫡母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善待姨娘和庶出子女,家中大小事宜一缕打点妥帖,只是回娘家省亲时遭山匪杀害,只活了三十余岁,叫吴兆常常缅怀于心。
因有嫡母做榜,吴兆以为世间女子大多如此,一心以为自己娶了正妻之后,她也会如此行事,所以自娶了乔氏进门后,就把整个吴家都交给了她,平日里从不过问后宅琐事。
自那件事情发生后,吴兆心里虽有疑窦,可整个后宅都叫乔氏牢牢把在手里,他身为一家之主,竟插不进人手细查,何其无用。
乔氏无辜的看向吴兆,疑道:“不然夫君以为,还有什么旁的缘故?”
从前她这副模样,总能叫吴兆打消疑虑。
“你空有一双眼睛,比瞎子还不如!竟信这信口雌黄的毒妇。”
少年喑哑撕裂的声音忽然钻进吴兆耳朵里,刺的他耳膜剧痛,吴兆一下捂住耳朵,抬头直直的看向窗外。
乔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庭院除却遥遥立着的几个婢子,并无他人。
待到了吴兆眼中,却是那一日的场景。
两根长棍压在少年背脊上,逼他跪下。
少年的素衣叫鲜血浸染,长发披散着,一条素色的发带落在他身边凝聚着的小摊鲜血中,一半已成了红色。
吴府里的下人奈何不得他,还是吴兆动了手,打伤了他。
他手上的功夫是童子功,自己一点点的亲传,少年是多好的练武苗子,没人比吴兆更加清楚。
六岁时,他从吴兆书房里翻出一本暗器指法来,嚷嚷着要学。
吴兆嫌暗器不够光明正大,不想教他,便让他自己看着学。
没成想,竟叫他自己给磨了出来。
一粒石子打准吴兆的穴道,可他自学了点穴,没学解穴,叫吴兆整整木了一炷香的时辰,才依着吴兆的口述,给他解了穴。
吴兆面上气恼,心里高兴。
事后罚他练六个时辰的梅花桩,罚完了还有气力对他嬉皮笑脸的。
吴兆是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他,有了这个儿子,他再不介怀其他两个嫡子的平庸无用。
直到那件事发生,这事是男人的耻辱。吴兆很想不相信,可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那些婢子全是乔氏的人!她们说的话,能信吗?”
少年的嘶吼又在吴兆耳边回响。
自少年在郑国公府凭空消失,遍寻不得之后,吴兆耳边总会出现这些幻听。
“夫君?夫君?”乔氏见吴兆无故出神,便握着他的手,道。
吴兆一下抽掉了手,嫌恶道:“反正柔香一贯是由你管的,我的话她也不会听,随你怎么折腾吧!”
失了那个最得他心意的孩子,旁的孩子又定了性子,再难转圜。
吴兆心里不是没有懊悔,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填补这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