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安和居,她本想放下东西歇一会,可一下没吃住力,连人带东西一块软在了地上。
铁栗木硬的很,便是砸在地上也没磕烂半点,只是比较圆的那一块滴溜溜的打着转,滚到了一个女子脚边上。
“呦,这位姐儿拿着的又是什么呀?”张巧娘的声音响起,刻意做作的疏远感。
见月枝从里边出来引张巧娘进去,郑令意半句话也没对张巧娘说,艰难的搬起两块堪比石头的铁栗木,踉踉跄跄的往西苑走去。
张巧娘十分疑惑的看着她的背影,装作好奇的问月枝,“月枝姑娘,这姐儿怎么了?”
张巧娘素日里对这些有脸面的婢子很是客气,偶尔还会送些点心吃食,所以关系还算不错。
月枝似乎有些怜悯,轻声道:“得罪了夫人,夫人拿了两块铁栗木,叫她雕刻成给哥儿的礼儿,下月就要。”
“这些个姐儿这般有本事,还会雕东西呢。”张巧娘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很是担心。
张巧娘毕竟在外院多走动,有些内情不好叫她知道的太多,月枝敷衍了几句,也没细说。
郑令意又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把铁栗木藏在墙角的一个草垛里。
她跑回西苑取了一个小箩筐,又见巧绣守着两个妹妹,便唤了绿浓一道帮着取铁栗木回去。
绿浓将两块木头放在箩筐里头拖回西苑,走了几步也觉得有些吃力,两人直到回了西苑房中,才敢说话。
“姐儿,这是怎么回事?”绿浓把铁栗木搬到郑令意惯常写字画画的书桌上,转身见郑令意闷闷的坐着,正在揉自己的手腕子。
“夫人罚我呢。”郑令意凝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很简短的说了一句。
“夫人罚你?”绿浓半蹲下来,替郑令意按揉着腕子,不解道:“罚你什么,莫不是,莫不是咱们的事儿叫夫人知道了?”
绿浓自说自话,自己吓自己,吓的连眼睛都瞪大了。
郑令意觉得她这神色有些可乐,竟还扯了扯嘴角,道:“没有,今日是三姐姐要求个清静,想把知夏从自己跟前给择出去。可即便知夏这人品性不端,夫人也觉得三姐姐是在打她的脸面,所以两人都在给对方脸色瞧。”
笑意稍纵即逝,郑令意面无表情的偏首瞧着那两块棕黑色的铁栗木,道:“我猜,夫人是不愿见我和三姐姐那般亲昵,所以用这桩差事来敲打折磨我呢。”
绿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上前好奇的用指甲盖戳了戳那两块木头,木头光洁如新,没有半丝痕迹。
“这般硬,怎么雕?”绿浓担忧的说。
“我曾在孙女史那见过一个铁栗木所雕刻而成的人偶,眉目栩栩如生,细致入微。可见,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郑令意没有气馁,鲁氏只要不是一脚狠狠踩死她,只要给她留一丝喘息的机会,怎么折腾都行。
“人家那是吃饭的手艺,姐儿便是学会了,也得时日磨炼。可夫人却要你下月就呈上成品,这如何能做到呢?”
绿浓的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郑令意想了想,道:“我先去问问孙女史,看她是否有法子。昨个叫巧罗给我带回来的东西在哪?我要一并带去。”
她手里那点三脚猫的雕刻功夫,也是跟在孙女史身边学来的。
绿浓点了点头,给郑令意拿来了东西,目送她从西苑的偏门出去了。
孙女史畏寒的很,一到冬日里头就闭门谢客。
郑令意只需得避开婢女们三餐送饭的时辰,保管她那小竹楼附近空无一人。
眼下开了春,孙女史大概也肯出来走动走动了。
郑令意偷偷去寻她的时候,发现她裹着件厚软的雪白斗篷躺在门口摇椅上,略带寒意的春风拂动着她鬓角边的几缕碎发,脑袋上盖着本没了封面的破旧书,似乎是睡着了。
脚边的书散了一地,郑令意拾起一本来,席地坐在孙女史边上,信手翻了几页,道:“女史,你怎么也看起这种情情爱爱的话本了。”
一只瘦削干瘪的手伸了出来,抽掉了郑令意手里的书。
郑令意直起身子,探头对着孙女史乐呵呵的一笑,道:“一到冬日里您就瘦,如今开春了,该好好进补进补了。”
孙女史睁开眸子,偏首望着郑令意,她的瞳色淡的像琥珀,鼻子又高又尖,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不过郑令意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今日是空手来的,竟没带东西孝敬?”孙女史颇有些倦怠,不过一笑的时候,还显出了几分鲜活。
郑令意从怀里掏了个油纸包出来,里头装着的是一块块晶莹的冰糕糖。
“这是桔子味的,这是薄荷味的。”郑令意指着颜色不一的几块冰糕糖一一道。
孙女史一眼瞧出,这是外头康宁坊卖的一种吃食。
既是药坊所制,必定放了些微药材,有养气补身之效。更难得的是这款冰糕糖药气全无,极好入口。
‘这孩子,从来都是用心的。’孙女史在心里叹道。
“赚了些小钱,可别大手大脚的都给花完了。”
孙女史说起旁人来的时候倒是很明事理,可她每月的月俸,还不都是拿去买书了。郑令意也不点破,只乖乖的应下。
她们二人之间暗地里亦师亦友的相处了多年,说话早不必那般客套,孙女史听罢郑令意的来意,偏首看向桌上那个人偶。
那是个少年模样的人偶,若不是脖颈是微微隆起的一个小结,还有身上的战甲,仅凭借那精致的五官,郑令意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少女。
其实若不是郑令意此时处境艰难,她断然不会提及这个人偶。
因为曾有数次,郑令意窥见孙女史怔怔望着这个人偶,眸中满是悲怮怀念之情。
她私心想着,这个人偶对于孙女史来说,大概代表着一段想提却又不能提的一段回忆吧。
眼见孙女史眸中又露出那种神色来,郑令意有些懊悔和心疼。
孙女史起身朝那个垒满了书的柜子走去,从底端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来,递给了郑令意。
郑令意打开一看,只见那盒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刀具。
除了郑令意惯常所用的那种圆刃刀头外,还有平刃,弯刃,斜刃等形状的刀具,郑令意甚至不知道这些刀具要怎么用。
刀片头闪着冷然的寒光,缠着刀柄的麻绳稍有些起毛了,这套刀具,原先应该是孙女史用过的。
“女史是要教我更细致些雕刻手法吗?”郑令意捧着盒子,抬首看向孙女史。
孙女史还立在书柜前,又抽了两本书出来,头也不回的随手扔给郑令意,道:“想的倒美,明后两日我要去陈府讲学,才不得空呢。”
郑令意垂眸瞧着书页上写着‘阴阳雕刻花如鸟’几个字,便顺手搂在了怀中,纳闷道:“陈府?”
孙女史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不喜欢说旁人闲话,对这府里的好事坏事都视而不见,可她心里,都是极通透的。
她又寻了几本书出来,递给郑令意时道:“姓陈的姐儿比姓郑的命好,不论嫡庶都可学学问。陈府今岁本想请我去教闺中姐儿,不过夫人不大乐意,还给我涨了月例,我便留下了。”
“夫人既不肯遂了陈府的心意,却又不想与她们太过敌对,所以便让你去教个两日?”
郑令意说话时抬首望着孙女史,只见她微微一笑,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抵如此吧。”
国公府里没几个爱到孙女史这来的姐儿,孙女史既得了银钱又不必劳心劳力,自然是舒心。
她这般慵懒,教郑令意这个白给的学生时更是如此,两人说话常常是牛头不对马嘴。
幸亏郑令意悟性颇高,总能领会只言片语里的深意,不然换了旁人,即便是日日跟在孙女史边上,怕也难得其真传。
郑秧秧其实早先也偷偷来寻过孙女史,不过她性子自矜,对着孙女史的冷脸也觉得不痛快,来了几次便没再来了。
有一次还与郑令意撞上了,郑令意只好藏在内室不敢出来,听了郑秧秧大半日的高谈阔论,如今已经记不得半句,可见全是废话。
“夫人揉搓人的花样还真是多。”孙女史沏了一壶花茶,看了郑令意一眼,她正在边翻书,一边拿着块烂木头来熟悉刀具用法。
“可不是么,日后若有机会,我便写本书,记下来。便叫做《不见血妙计百桩》。”郑令意一本正经的说。
孙女史近来浸淫于坊间话本,对此颇有几分心得,闻言便道:“这书名一听就卖不出去,应该叫做《香闺手札》。”
郑令意无言以对,嘴角忍不住一抽,道:“女史倒是深谙市井之人心之所想。”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人声响动,孙女史朝外看了一眼,忙道:“夫人来了,你快进屋!”八壹中文網
郑令意抱着刀具箱就蹿到屋子里去了,孙女史将那几本关于雕刻的书踢到蒲团底下,自己则在桌前坐下,闲闲的拿起茶杯啜饮。
直到鲁氏进了屋,她才有些惊讶的起身,道:“夫人怎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