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夜雨,凉爽了一夜,没想到今日却如此闷热。
郑令意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立夏已过。
安和居里铺着满地的金黄,眼下这个时辰立在庭院苦晒的婢子,要么就是运道不好,要么就是没眼力见,不会来事的性子,被人活生生挤兑到这份差事上。
见月枝带着郑令意从跟前走过,她们也没抬头看一眼,只要一抬头就会被阳光刺的满目通红,汗水也会从额上流下来。
院里都是一股子酸溜溜的汗味,月枝边走边掩鼻斥道:“轮班的时辰到了没?”
“还有一炷香的时辰。”不知是谁,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月枝加快了脚步,郑令意也只好快步跟上。
一进安和居前厅便觉凉爽,郑令意只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的‘啵啵’朝外吐着热气。
眼下用冰还略早了些,不过安和居上早早搭起了凉棚,所以室内格外凉爽一些。
那凉棚在延伸出去几米,便也能叫守在庭院里的婢子享福,可鲁氏却不曾这么做。
她这人心思狭隘,不把下人当人瞧,明明费些许银钱便可收买人心,这样一笔合算的买卖摆在眼前,她竟也视若无睹。
鲁氏抱着个纳凉用的竹夫人,装模作样的拿了图样细瞧,又口不对心的夸了郑令意两句。
郑令意认真的望着鲁氏,一门心思的在等她吩咐。
鲁氏看似漫不经心的说:“近来你很是乖巧,也讨得你五哥哥欢心,后日我会带纤儿去东阳坡散散心,你也跟着一道去逛逛吧。”
听到东阳坡三个字,郑令意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假惺惺的露出些微喜悦和难以置信。
“只有我和六姐姐吗?”郑令意小心翼翼的问。
立在鲁氏边上扇风的月桂没好气的睃了郑令意一眼,道:“姐儿问这么多做什么?夫人恩典,你该感恩戴德才是。”
她这做派真比俏朱从前还要谄媚,郑令意抿了抿唇,道:“女儿只是好奇。”
鲁氏心情很好的笑了笑,道:“只你和纤儿,也叫余下的人学着点,若都能像你这般乖巧便好了。”
看来鲁氏这回是不打算挑明情况,左右先把郑令意给骗过去再说。
郑令意抬首对鲁氏羞怯一笑,欣喜之中点缀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忐忑。
鲁氏又吩咐了几句,譬如山上风大,要她多带一件外衣之类的话,换洗衣裳也要多带一套。
‘莫不是要留上一日?’郑令意还未细想这个问题,便听鲁氏让她出去了。
眼见郑令意离去了,月桂才开口颇为纳闷的问鲁氏:“夫人,如今是您说东,咱们大家都不敢往西。您何必这么给十五姐儿脸面呢?”
“给她脸面?”鲁氏端起啜了一口薄荷茉莉茶,忽阴恻恻的笑道:“你说的也不错,替我的女儿做祭品,的的确确也算是给她脸面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可祭品二字却是可怖阴森的,月桂虽坏但不蠢,赶紧掩下那双乱瞟乱看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再不敢说话了。
郑令意安和居的时候,刚巧赶上婢子轮值换班。
也就是说,她方才在里头待了不过一柱香的时辰。
‘可怎么就觉得这么难熬。’郑令意迟钝的想着。
她见四下无人,便扶着栏杆,闭上眼睛仰起头走在回廊上。
从一块光斑走到一块阴影里,又从一块阴影走到一块光斑里。
眼前忽而鲜红一片,忽而归于黑暗。
鼻尖偶尔被回廊上垂下的藤蔓轻轻拂过,微有些痒。
她在回廊上平稳走了一段路,再睁开眸子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像是被雨水洗刷过,有种焕然一新的错觉。
郑令意伸出自己纤细的双手,垂眸看着十个粉嫩指腹上的圈圈圆旋,十分无奈的想着,‘祭狐仙要一酒盅的指尖血,得十个指头扎遍了吧。’
‘左右,不是要我的命就行。’
她叹了口气,像个老学究似的,背着手慢吞吞走了。
郑令意还算沉得住气,蒋姨娘一屋子人却在房中急的团团转,又不敢叫俏朱觉察出不对劲。
只能隔上一会子,便换个人出去瞧上一眼,看看郑令意回来了没。
眼下正好是巧罗出来,见郑令意从不远处走来,连忙提着裙摆小跑而来。
“巧罗姐姐,真叫你给料中了。看来我的指头是要遭罪了。”
郑令意虽故意做出一脸苦相,想要逗巧罗一乐,却见她愁眉不展,满目都是心疼。
郑令意也收敛了神色,牵住巧罗的手往屋里走去。
绿浓闷闷不乐的替郑令意收拾着衣裳,她本想带上一盒止血的伤药,不过被郑令意阻止了,她不知住处会如何安排,若被鲁氏的人发觉了这伤药,她们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蒋姨娘心疼的直掉眼泪,不住道:“十指连心,这指尖血就是心头血啊!”
“姨娘,你先别伤心,说不准事情会有转机。”郑令意方才已经平复好了心绪,眼下是这屋子里最淡定的人了。
她捧着一碟红枣,正像只小松鼠一般,两颊鼓鼓囊囊的,却还不住的往嘴里塞。
郑嫦嫦又给她泡了一杯红糖水,想着叫她喝了多少能起到一点补血的作用。
“可若是叫夫人做不成这件事,日后指不定怎么该怎么针对你呢。”蒋姨娘又担心起来。
郑令意嘴里都快甜的发苦,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抚蒋姨娘,只好钻进她怀里,学着她安抚自己的样子,轻轻的拍着蒋姨娘的背。
蒋姨娘哭笑不得,不过屋里的气氛好歹不那么憋闷了。
郑令意知道蒋姨娘有苦难言,她日后自己若有了孩子,定然也不希望见到她任人鱼肉,时时受苦。
万姨娘刚巧有针线活计要请教蒋姨娘,蒋姨娘洗了把脸,便出去了。
郑令意掩上门,转身对巧罗道:“巧罗,你明日出府把这件事情告诉甘大夫,烦请他打听一下,这狐仙庙的祭祀可有什么忌讳之处?若能往自己身上栽一桩,说不定就不用受这份苦楚了。”
巧罗连连点头,道:“早知道这事终究要轮到姐儿头上,我那日就早早的问清楚了。”
绿浓打理完行装,从偏阁走了出来,不解道:“我瞧着六姐儿的亲事是再稳妥不过的了,表哥儿打小就认识,婆母又不敢给她脸色瞧,也不知夫人要去求些什么!”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这话,巧罗心里忽然冒出那个粉玉兔儿吊坠来。
巧罗的视线与郑令意刚好对上,只见她沉默着往嘴里塞了个枣子,视线落在窗台前的那一盂铜钱草上,显得十分冷淡。
这忽然之间的安静叫绿浓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也没瞎想,只带着郑嫦嫦回偏阁睡午觉去了。
巧罗挨着郑令意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轻声道:“姐儿,若真是为着你,这事儿迟早会是个大祸患。”
“我知道。”郑令意淡淡说。
可巧罗并不觉的她轻视了这件事,反倒是因为这事太过难办,反倒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总不能面斥鲁从心一番,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即便是这样做了,万一惹怒了他,撕破了脸,郑令意在这宅子里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想着明日还有一日时间可去想法子,巧罗心里多少宽慰些。
可第二日午后,巧罗刚打算出门时,却听俏朱吩咐,说今日要分发凉簟。
因今夏太热,凉簟供不应求,价格比往年贵出许多,需得每个丫鬟亲自前往领取,否则便不发。
起初巧罗不以为意,取了凉簟再出去也很来得及。
可没料到派发凉簟的婢子是月桂,做事拖沓不利索,自己坐在凉棚底下,还有小丫鬟打扇不觉得热,可似乎有意要叫别人在日头下多晒些时候。
眼见前边安和居的丫鬟们都领完了,快要轮到西苑的丫鬟们了,月桂竟说自己要小憩一回,便到廊下凉快处睡觉去了。
巧罗心里记挂着要出门去,一咬牙,索性便不要这凉簟了!
正准备离去的时候,忽听身后的绿浓道:“巧罗姐姐,此时若走了,实在惹眼。若咱们不受着月桂给咱们下马威,日后更要处处受她桎梏。”
这道理巧罗不是不明白,若今日无事也就罢了,便是晒昏在这里也要站下去。
可她手里的差事却是顶要紧的啊!
如此在苦苦捱着,终于等到月桂醒了,她慢悠悠的分着凉簟,西苑众丫鬟总算也拿到手了。
巧绣也在日下苦晒多时,瞧见好不容易到手的凉簟还是那种极容易起毛的芦苇凉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怎的和往年一样又是芦苇凉簟,换个青竹凉簟的多好,既凉快,还能用上个四五年的。”
她说的话也是实话,若鲁氏往年肯大方些,给下人们发青竹凉簟,今年也就不会像芦苇凉簟一样破烂的不像样子,若长远计,青竹凉簟说不准还能少费些银钱。
“嘘!”巧罗赶紧道,可还是太迟了些。方才还有一个没走的安和居婢子,此时恰巧听到了巧绣的话。
巧罗眼睁睁瞧着她小跑向月桂,只觉得脚心冒汗,只想快跑。
“你这烂嘴的蹄子,竟敢说夫人的不是。西苑全部的婢子都给我留下来!”
月桂拍案而起,指着巧绣怒道。
巧绣吓得六神无主,连忙跪下了,不住道:“奴婢嘴贱,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她一面说,一面求救般看向西苑其他婢子。
众人皆是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管她,只好一个接一个的跪了下来,跟着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