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湿意浓重,阳气衰弱,薄雾难散。
吴罚自雾中习武归来,浑身皆是汗,衣裳还粘附着水汽。
绿珠想让他换一件,他嫌麻烦,就摆了摆手。
“可您这样带了寒气进去,万一叫姐儿着凉了可怎么好?”
此话叫吴罚顿住了,他身量高大,沉默时显得有些严肃。
绿珠不知吴罚性格,不免有些紧张。
“取几桶水来,索性洗洗吧。”吴罚道。
他自觉语气平常,殊不知落在绿珠耳中像是含有怒意,吓得她不轻,飞快的就备好了水。
用几桶冷水净了身,吴罚浑身干爽的往内室走去,见红床之上的鼓包与他出门前没有半点不一样,不由微笑。
他小心翼翼的掀开被角想要窥探睡容,却见她脖颈面颊上皆是赤色小点,堪称可怖。
‘何处有纰漏?!莫不是被褥叫人做了手脚?’
尖锐的怒意从心里钻了出来,吴罚一面迅疾的想着各种可能性,一面却轻拍她肩头,道:“令意,醒醒,快醒醒。”
郑令意睡得不深,很快就醒了,见吴罚满脸努力压抑着的担忧之色,连忙道:“是疹子冒出来了?别担心,是甘松配的药。”
吴罚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长出了一口气,他紧紧抓住床褥,手背上青筋暴起,随后松开,留下一团忧心的褶皱。
“对不住。”郑令意愧疚道。
吴罚走后过了一柱香的时辰她便醒了,与绿浓说起鲁氏想要毁她容颜一事,主仆俩商议过后,决定用早先就备好的药来伪装中招。
吃过药后,绿浓去备早膳,郑令意见时辰还早,就又睡了个回笼觉,这才叫吴罚误会了。
“无妨,你没事就好了。”吴罚平静的说,有一滴冷汗正在滑过他的背脊。
直到一碗白粥下肚,见郑令意满脸红点却还是有说有笑,吴罚才真正挥别了方才的恐惧,那种怕她受到伤害的恐惧。
“咱们什么时候去敬茶?”郑令意扬起小脸,往吴罚碗中夹了半根油条,道。
若说美人就是美人,哪怕知道自己此刻并不很美,却仍旧不损自信。
“他早上有事,敬茶见姑嫂改到午膳时分。”吴罚淡道。
郑令意没有多问,只点头说好。
绿珠此时匆匆入内,不知所措的说:“姐儿,啊,不,三夫人,姑爷。伶阁来说人说要见三夫人。”
“赶出去。”吴罚厌恶的一皱眉,道。
“唉!”郑令意连忙阻止要赶去回话的绿珠,对吴罚道:“后宅可不是这样处事的。”
“可你这脸上这般,叫伶阁的人瞧见岂不要笑话你。”
吴罚看着她面上肆虐的红点,若不是知道内情,定以为被人下了毒手。
“就是要她们瞧见,至于这笑话嘛,我更是不在意的。”
郑令意对绿珠低声吩咐了几句,绿珠紧张的点了点头,睃了吴罚一眼,转身去了偏阁。
“罢了,日后要靠你护着我了。”吴罚见她拿定主意,只有无奈道。
郑令意没想到他竟会说笑,被他逗笑后,又赶忙收敛神色,道:“不成,脸成了这样,我得难过些呀。”
她深深吐纳几口,又夹了些姜丝吃,顿时苦脸又红眼。
“你再吃些吧。”绿浓还得再藏些时日,郑令意起身对吴罚一笑,随后便孤身出去了。
吴罚默默吃着米粥油条,忽对绿浓道:“她从来便是这般舍得折腾自己的吗?”
绿浓也不知是想到了哪件往事,赶紧用手指抹去眼角渗出的眼泪,道:“为了护着在意之人,姐儿向来是能豁出去的。”
鲁氏若发觉自己的计谋叫郑令意给躲了过去,只怕要报复在郑嫦嫦和蒋姨娘身上,所以这一步,郑令意是非走不可的。
来传话的这个丫头叫做黄蕊,也是乔氏身边得力的人,自然与她一个鼻孔出气,听到身后有动静,便转身漫不经心的一歪身子,算是行过礼了。
黄蕊斜眼一扫,只见樱色衣裙的女子举着一把墨色的纱扇,五官若隐若现的从扇面后透出,如纤笔勾勒。腕上一只蓝玉镯,映照在白肌之上,衬托的肌肤几乎透明。
虽未见过郑令意,但黄蕊早已听说这个国公府的庶女容貌很美,这样半遮半掩的一瞥,更生出想要看看看全貌的心思。
“虽说将军将敬茶之礼延后,可三少夫人既嫁了进来,合该去夫人跟前立规矩才是,怎可如此懒惫?”
一开口便是斥责之语,真是来者不善。
“现在?我有些不便呢。”郑令意惊慌的问。
黄蕊皱了皱眉,道:“如何不便?”
郑令意落座后却依旧高高举着扇子,这便有些怪了。
“三少夫人这是怎么了?何故要举着扇子呢?”黄蕊纳闷的问。
她刚一问,就听郑令意抽噎了一声。
绿珠没有说哭就哭的好本事,只好皱着张脸装晦气,给郑令意递上了拭泪的帕子。
“这,这是怎么了?”
黄蕊打好的腹稿被郑令意这一哭给全部打乱,不由得顺着郑令意的戏本走下去。
绿珠抹了抹压根不存在的眼泪,生生把眼睛给搓红了,道:“也不知是不是吃喝不干净,今个一早起来,夫人脸上就冒了好大一片红疹,瞧着可怕极了。奴婢本想请个大夫来,一时间也摸不清规矩,幸好姐姐来了,可指点指点奴婢吧。”
黄蕊来之前已经受过指点,知道这个三少夫人生性狡猾,最善于示弱藏拙,心里便不大信她,狐疑的打量了一眼,道:“是么?”
隔着扇子黄蕊都能清晰看见郑令意白了她一眼,紧紧捏着扇子的手颤了半天,似是气愤又很挣扎。
她将扇子飞快的放下又举起,道:“这回你信了吧!”
黄蕊被满面的红疹吓了一跳,走近了几步,想要再看看清楚,但郑令意又把扇子给挡了回去。
“新婚第一日,倒也不必这么急。”绿珠瞥了黄蕊一眼,咬牙低声道。
声音虽低,可黄蕊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你浑说什么!”
两人针尖对麦芒,眼见就要起争执,郑令意这才急急的搁下扇子,走到两人中间挡着,道:“绿珠,无根据的话怎能乱说。”
她面上的红疹做不得假,可不是什么胭脂能弄出来的。
疹子越红,衬得她肤色愈光洁,就像锦缎上的虫洞,越是名贵的锦缎,越叫人心疼,黄蕊几乎要同情她了。
郑令意觉察到黄蕊的视线,无奈的用手掩着半边的脸,道:“这疹子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其实昨日在路上便觉面庞有些发痒,许是用的脂粉不对,不论如何还是看过大夫再说。”
黄蕊看着她面上的状况,实在是做不得假,便道:“三少夫人这样,瞧着确是挺严重的,奴婢先回去与夫人说一说吧。至于大夫,去外院寻个小厮请一个,在门房册子上记一笔就是了。”
郑令意又用扇子挡上脸,抽噎道:“也只能如此了。”
黄蕊走后,绿珠与郑令意对视一眼,想到方才装腔作势的假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少夫人,大夫还得请吗?”绿珠瞧着郑令意从妆匣里摸银豆子,问。
“自然了。戏哪有唱一半的。”郑令意正把一个银豆子放进绿珠手里,余光觉察到吴罚在看自己,便转首看他,道:“怎么了?”
吴罚手里卷着本书,对着她一扬,道:“不必那般多,寻个年岁小些的,给几个铜板就够了。让他去请康宁坊的小杨大夫来。”
绿珠一听能省钱,立马把银豆子给放了回去,又从妆匣边上的茶罐里摸出十枚铜板来。
郑令意见她将铜板一枚枚排在手心里,数得清清楚楚,心下很是熨帖,便道:“多拿几个,让小厮给你带些零嘴也好。”
绿珠到底年岁小,有些贪嘴,便又羞涩的摸了三枚铜板,兴高采烈的出去了。
“不请甘松来吗?”郑令意有些不解。
“甘松如无根浮萍,本就是个无名大夫,咱们请他岂不怪哉?贸然将他露于明处,恐叫人生疑。我也是认识这位小杨大夫,他是个大智若愚的性子,会更妥帖些。”
吴罚考虑周全,郑令意只觉自己还需得磨炼。
“令意,过来。”
不知怎的,每当自己的名字从吴罚口中念出时,总觉得更好听几分。
郑令意走近他身侧,见他修长的指尖落在绿浓的那张身契上,点了点,又抬首看向她,道:“是假的。”
郑令意自然失望,可也不十分意外,她安慰的望着绿浓一眼,对方反倒对她一笑。
吴罚拿起一张白纸,上面是绿浓刚印下的一个指印,将这指印与身契上的相较,便知这根本不是同一人的。
“看来鲁氏早早打算好了,只待时机来戳破此事,抓绿浓回去。”郑令意蹙眉道。
吴罚又拿起那张假身契细细端详,道:“也不必怕。把柄如今就在咱们手里呢。”
“何意?”郑令意追问道。
只见吴罚重新将那身契放回匣中,对她道:“伪造契书,可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小罪。”
郑令意一喜又一颓,道:“可她手中是有真身契的,也不算是凭空捏造,这身契上唯有指印是伪造的,恐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吧。”
吴罚望着郑令意,缓声道:“这身契上的确只有指印是伪造的,甚至连契尾上的官印都是真的。”
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私造官印乃流放之大罪,鲁氏自然不敢,竟与官府勾连,弄了一个真的官印上去。
郑令意倏忽睁大了眼,随后又蹙了蹙眉,犹豫道:“如此,是否牵扯太广?咱们招架的来吗?”
她不是害怕,而是有自知之明。
吴罚一默,良久才模糊的道:“也许,可借他人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