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科考的最后一日,郑令意其实早早就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去贡院接吴罚,但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去了。
秋风肃杀,吹在脸上已有微刺之感。
绿珠涂了面脂,俯身对郑令意说话时,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脂膏味道,不好闻也不难闻。
“奴婢让小厨房坐着热水备着吃食,等姑爷一回来,便能好好洗个澡了,吃些热乎的了。”
郑令意垂眸看着书,只是点了点头。
绿珠将外间和内室都擦洗收拾了一遍,又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回来时低声念道:“琢磨着时辰也差不离了,姑爷怎么还没回来?”
郑令意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闭着唇,像是吞下了一个不安分的秘密,只要她一开口,秘密就会溢出来。
外头传来一阵婆子们齐声问安的声音,绿珠知道是吴罚回来,连忙把还搁在地上的脏水盆端起来走了出去。
她得仔细着别溅了脏水出去,所以低着头对吴罚匆匆道:“姑爷,先沐浴还是先用些吃食?”
“先沐浴吧。”吴罚的声音听起来倒不是十分疲惫,绿珠应了一声,便走了出正屋。
绿珠将水倒在小厨房边上那块杂菜田里,又高高兴兴的往小厨房走去。
见金妈妈守着暖和的火灶打盹,她猫着身子走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捂上金妈妈的眼睛,便听她道:“小泼皮,又要玩什么把戏?”
绿珠倒在金妈妈肩头笑了一阵,道:“姑爷回来了,我要提几桶热水。”
“这一锅子都是热乎的,可今儿是十五,王婆子回庄子上去探亲了,殷婆子又被我遣出去采买了,余你一个人怎么提得动?”
金妈妈预备晚膳时要做一桌子好菜给吴罚洗尘,临了清点的时候才发觉少了几味香料,便让殷婆子去采买。
“无妨,我一趟趟提就是了。”绿珠笑笑道。
满满的一水桶与半盆子水的重量可是不一样,绿珠也是许久不做体力活了,提了一桶满水去正屋后,便觉手酸。
“要不,你让芬娘替你提吧。让她从后边偏门提水进西偏阁,不会撞见哥儿和夫人的。”金妈妈倒不是替芬娘挣路子,只是心疼绿珠忙里忙外的,“这两盏核桃松仁羹,端去给哥儿他们俩喝吧。”
绿珠揉了揉腕子,还是有些犹豫。
想着起码还要提十余桶水,绿珠又不愿让主子等着,还是点了点头,不大情愿的喊道:“芬娘!芬娘!”
甘婆子负责正屋边上的洒扫,芬娘则被归置到偏僻处,小厨房边上她也是不许挨的,不过高声一叫她还是能听见的。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子芬娘就来了,疑惑和期盼都写在她脸上。
绿珠端起茶盘,对芬娘道:“把这几桶水都提到西偏阁去,从后边侧门进去,手脚轻些,不许打搅了少夫人和少爷。”
芬娘赶忙福了福,恨不能赌咒发誓,道:“奴婢一定做好这件差事。”
她越这样看重,越这样高兴,绿珠心里滋味越是复杂,绕过她便离去了。
核桃松仁羹原是郑令意喜欢的,吴罚跟着喝了几回,也喜欢上了。
绿珠端着甜羹小心翼翼的推开正屋的房门,刚往内室的方向走了几步,就瞧见内室的小门被一个重物击打的轻颤,瓷器碎裂的脆声随即响起。
绿珠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事,正要往里走,却听吴罚高声愤怒道:“滚出去,滚出去!”
内室门随即一开,郑令意擦着眼泪飞快的跑了出来,绿珠慌忙把茶盘往桌上一搁,随着她匆匆跑了出去。
守门婆子也不敢贸贸然伸手阻拦她,只能见她们一个接一个的跑了出去,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夫人,夫人!夫人!”
绿珠不论是怎么唤她,郑令意也不理会,直到跑进了静居边上的小亭里,她才停了下来。
“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自成亲起来,绿珠从没听过吴罚对郑令意高声说话,更别提今日这般近乎痛斥般的口吻。
郑令意眼皮红红的,像是被揉得狠了,但眼睛倒是不肿。
“没什么。”郑令意说着,返身趴在了凉亭的栏杆上,瞧着像是心情不快。
“夫人。”绿珠手足无措,不知该说好。
郑令意的视线从小径上掠开又落下,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极为刻意。
当她想见的人终于从小径上出现时,郑令意反倒用帕子挡住了脸,一副伤春悲秋的怅然模样。
“弟妹?”高曼亦的声音伴随着孩童含糊不清的撒娇声。
郑令意将眼睛从帕子后露出来,这样一双可怜巴巴的红红兔儿眼,高曼亦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高曼亦牵着女儿走进凉亭里,对郑令意道:“你这是,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三弟从贡院回来的日子吗?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郑令意眼里还包着泪,却强笑着摇了摇头,向高曼亦的女儿招了招手,道:“梅姐儿,天儿愈发冷了,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跟三舅母说说,你想要什么礼儿呀?”
梅姐儿见过郑令意几回了,虽不怕她,但对她也不十分亲近。
只挨着高曼亦,对郑令意笑却不说话。
“前还拿了三舅母的一对花簪,这就害羞上了。”高曼亦戳了戳梅姐儿的脸蛋,笑道。
梅姐儿咬唇含笑着不语,只是忽然偏过脑袋,让郑令意看她后脑双髻上的那对花簪,赫然就是郑令意送她的那一对红梅簪。
郑令意想要对梅姐儿笑一笑,但心里却因愧疚而难受,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见郑令意又是哭又是笑的,也吓坏了高曼亦。
“香阳,先带姐儿回院去吧。”高曼亦吩咐道。
她又见绿珠不知所措的立在边上,以为静居里定然是不安生了,便又道:“你也回静居看着吧。静居里人手不多,别出了什么纰漏。”
绿珠见郑令意没有反对,犹豫片刻,还是听高曼亦的话回去了。
她一步三回头,见高曼亦坐了下来,两人似在谈心,她这才放心回静居去了。
绿珠有些胆怯的推开正屋的房门,站在内室门外鼓起勇气道:“姑爷,您在里边吗?”
吴罚没有回话,绿珠又叩了叩门,依旧没有回应。
她轻轻的推开门,见内室空无一人,不禁觉得奇怪。
炭盆里的炭火还在寂静的散发着热量,偶有的一声噼啪响,叫绿珠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这一吓还没完,绿珠忽然瞥见身后有个人影响动,幸好马上发觉这人是吴罚,不然也是要吓得叫出声的。
“今日沐浴为何安排在西偏阁,还让那个从安和居来的婢子送水?”吴罚走进内室后,才对绿珠道。
他虽刚刚沐浴毕,却不觉他有多么轻松。
绿珠以为他在怪罪,很是紧张的说:“今日人手不足,奴婢只能让芬娘来送水。东偏阁与内室相通,所以让她把水提到独门的西偏阁去。”
“她人呢?”吴罚也不擦头发,就这么湿着。
绿珠也不敢上前替他擦头发,只道:“在静居外凉亭里与二少夫人说话呢。”
吴罚点了点头,紧紧的抿着唇,像是在跟谁赌气,许久才冷声道:“传膳吧。”
绿珠如闻大赦,转身要走时,又听吴罚似有些厌恶的说:“下回别让那婢子近前伺候了。”
绿珠愣了片刻,气呼呼的福了福,她是在气自己被愚弄了。
绿珠先是去寻了小厨房,告诉金妈妈可以把晚膳备上了。
做完这件差事后,绿珠满院子的疾走,终于在西偏阁后头逮住了正在浇花的芬娘。
“你这蹄子,是不是在少爷跟前做什么下贱事情了?”
绿珠本是在小门小户里伺候的,没有大家婢的矜持,却有几分市井气,也正是因为这几分市井气,所以她才与那些出身相近的婆子交好。
芬娘正春心荡漾着,忽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被‘下贱’二字气出了眼泪。
“我没有,真的没有,只是送水罢了!”她急急的说着,说得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绿珠记挂着正屋没人伺候,白了芬娘一记,重重的‘哼’了一声后离去。
绿浓不在,又缺了两个婆子,绿珠真是忙得很,在小厨房候了些时候,待金妈妈用食盒装了晚膳,便拎着匆匆往正屋走去。
她一推开门,却见郑令意已经回来了,与吴罚坐在外间的茶桌上。
两人说话时的神色不像是刚吵完架的样子,不过郑令意确是一脸萎靡之态,不用说绿珠也看得出,她的心情依旧不好。
夫妻俩沉默的吃着饭,吴罚一直在往郑令意碗中夹菜,也不知是出自弥补,还是出于关爱。
绿珠觉得自己是愈发看不懂这些事情了。
自到了郑令意身边,她没再见过那些互相辱骂唾面的丑态,可高门大户里的暗流涌动却让绿珠觉得更加难受。
她看不懂这些,其实绿珠也压根不想学会看懂这些事情。
这些浮在水面上的,沉在水底下的,皆让她有种窒息之感。
深夜,绿珠做了一个梦,一片浓雾中,自己晨起梳妆,看向镜中的自己,她分明没有在笑,可脸上却不受控制的保持得体的笑容。
绿珠觉得自己吓得大叫起来,可镜中她依旧笑着,像是带上了一张永恒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