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拿了老参来,吴老将军一把抓过盒子,道:“我瞧瞧他去,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弄到了要吃老参的地步。”
吴永安也跟着去了,高曼亦没这个打算,难不成带着孩子去沾染病气?
“三弟、弟妹,瞧点儿也累了,我就先回去了。”高曼亦道。
几人看着神采奕奕的点儿,彼此心照不宣。
郑令意点点头,睇了吴罚一眼,见他毫无表示,便道:“我们去也回去了。”
见他们夫妇连装都懒得装,高曼亦心里忽然觉得吴罚入大理寺真还是个极好的选择。
若是在翰林院,时不时叫人告上一桩不孝不悌的过错,风评败坏,即便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会叫院里的同僚上司顾忌上,日后升迁也会屡受阻碍。
至于这大理寺么,且看那严寺卿身上背着的过往,就知晓吴罚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连只蚊子都不如,蚊子好歹还能咬个包出来。
吴永安院里眼下是人人慌张,上头的主子也没管束好,所以四面漏风。
郑令意和吴罚一回静居,才知晓这静居里头的人都已经知道吴永均病重一事。
绿珠出去拎壶茶水的功夫,就从婆子那边套了一些消息,只是她红着脸,只是斟茶倒水,却不说话。
“怎么了?出去了几分钟,嘴巴叫油蜡封上了?”绿浓道。
郑令意笑着睇了绿珠一眼,却也觉得她有些不对劲,脸蛋红的厉害,眼神里满是羞窘。
“怎么了?”郑令意也道。
绿珠将绿浓的身子拽下来,三人紧紧的挨在一处,只听她轻道:“婆子们说,昨夜里发了病,杜姨娘睡得死,不曾发觉。晨起身子都凉透了,这才匆匆忙忙的请了大夫。”
“那你脸红个什么劲儿?”绿浓不解道。
绿珠支支吾吾,被绿浓用胳膊肘一拄,才跺了跺脚,道:“婆子们说,是马上风!”
绿浓也红了脸,背过身去又转回来,郑令意却顾不上尴尬,心里反倒是奇怪的很。
她起身朝内室走去,将手搭在吴罚身上,悄悄附耳说了这事。
吴罚想了一想,蹙眉道:“若是强行用猛药,倒也可以一试。可也不过昙花一现,虚损更甚。”
郑令意思忖不语,又听到吴罚稍有几分沉稳的声音响起。
“不过,以吴永均如今的身子骨来看,所用的药大抵是禁药,寻常药房买不到,府里更是没有,吴永均从前在风月场里混迹许久,应该很了解药力折损,竟愚蠢至此。”
听罢吴罚的话,郑令意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偏门瞧见杜姨娘的事情,她想了一想,觉得并无实证,还是决定按下不表。
吴罚虽懒得理会吴永均的死活,但郑令意明面上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便隔上一会就让佩儿去探探消息。
佩儿不比那些婆子们老于世故,打听来的都是面上的消息,说是老参吊住了元气,暂时的保住了吴永均的半条命。
吴老将军又拿了一株老参备着,深怕吴永均不够用,虽说他看不上这个儿子,但到底是亲生子,没有舍不得的。
这府里上下,包括郑令意和吴罚觉得吴永均毕竟正值壮年,又有老参续命,这病情拖拖拉拉的,总也能拖个一年半载的。
听说杜姨娘被软禁了,差点被打个半死,可被吴老将军给拦了下来,大夫说吴永均患了‘脱症’,他说的含蓄,可吴老将军也听得明白,杜姨娘一副老实相,瞧不出半点狐媚之态来,多少也是条人命,怎么能说断送就断送了。
今夜半时分落了雨,原本有些回暖的天气骤然寒冷了下来,绿珠的被褥单薄了些,半梦半醒间摸索着将自己的外衣拽了过来裹在身上,身上暖和了,睡意顿时席卷而来。
本来夜里守着,是不该睡着的,但郑令意和吴罚睡得很稳,极少夜里把下人唤起来,所以绿珠睡上一会,也不打紧。
她还做起了梦,梦见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自己陪着郑令意坐在门边晒太阳,娇娇在院里里追着蜜蜂跑,绿浓则笑呵呵的走了过来,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从她嘴里忽然的发出了哭声。
绿珠惊愕的看着满脸笑容,却从喉咙里冒出哭声来的绿浓。
这实在太过诡异,绿珠扭脸去看郑令意,却见她也一脸木然的张着嘴,口中也发出哭声。
绿珠惊叫一声,猛然醒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额上冷汗涔涔。
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绿珠连忙将耳朵贴在内室门上,生怕自己方才的尖叫弄醒了主子们。
郑令意是没醒,可绿珠那一嗓子,却是把吴罚弄醒了。
内室门微开,绿珠瞧见吴罚,一边穿上外衣,一边告罪,道:“是奴婢发了梦魇,对不住,夫人她……
“嘘。”吴罚令绿珠一下噤声。
她以为吴罚生了气,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此时却再度听见了她梦里的哭声,凄凄惨惨透过这个雨夜,搅动的每个人心内不安。
“怎么了?”郑令意恍若还在睡梦里,埋在被子里,黏黏糊糊的说。
“去。”吴罚朝门外一点头,对绿珠道:“查查是什么事情。”
绿珠连忙出去了,吴罚反身回去顺了一把郑令意翘起的额发,道:“怕是有个什么不好,不过也不碍着咱们的事情,你还是睡吧。”
郑令意慢慢的眨了眨眼,又在床上缓了一会,就见绿珠匆匆来了,她怕自己身上的水汽漫入屋内,只立在内室门口道:“夫人、姑爷,大少爷去了。”
吴罚与郑令意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几分意外,郑令意起身匆匆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与吴罚一道往哭声蔓延的那处去了。
路上还遇见了吴永安,他袍子还没穿好,脖子上的扣子散着,显现出一种狼狈而惊惶的意味来。
身后的婢子上前给他撑伞,被他一把推了开来,吴永安瞧见了他们,忽然一脸悲愤的伸手指着吴罚,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手颤抖了半天又放了下来,朝吴永均院里跑去。
“咱们还去吗?”油纸伞外是微斜的雨丝,郑令意望着吴罚,轻声道。
吴罚偏首瞧着她,道:“你不是想去吗?”
“我何时说过我……
对上一双洞察的眼睛,郑令意抿了抿唇。
论说郑令意对吴永均有什么好感,那是绝无可能的,只是……
“那咱们就去吧,公爹还在呢,我也怕他老人家伤心过度。”郑令意道。
吴罚眼神一闪,垂眸点了点头,道:“那就走吧。”
离得越近,哭声越催人心肠,婢女婆子跪了满院,像一尊尊僵硬在冬日里的雪人,她们呜呜的哭着,可到底有几分悲痛,就不得而知了。
郑令意与吴罚绕过她们进了屋内,万圆圆瘫倒在凤儿怀里嚎啕大哭,乔氏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吴老将军破天荒头一遭揽着她,眼圈红得似渗血。
吴永安坐在吴永均床前脚踏上,整个人已经懵了。
屋里乱糟糟的,茶壶里的茶水都是凉的,直到郑令意来了,吩咐了几句,院里的婢子才算是忙活了起来。
“公爹,婆母,喝杯热茶吧。”
吴老将军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郑令意又递了一杯给乔氏。
乔氏双眼失神,久久不做反应,郑令意都打算撤回来了,她却突然一挥手打翻了茶杯。
还好这茶杯晾成了能入口的八分烫,郑令意没被烫着。
郑令意没有回头,也知道吴罚一个健步窜了上来,她伸手挡住了吴罚,轻道:“没事儿,只是弄湿了袖子。”
乔氏短短数日连番经历血亲逝去,郑令意理解她情绪不安,可她接下来的举止,却让郑令意十分反感。
“你们夫妻俩高兴了吧?”乔氏鼓着一双鲜红的眼,道。
郑令意想起吴永安方才那句未说完的话,想来也该是这个意思。
吴老将军起身离开乔氏身边,皱眉道:“又与他们二人有何相干?”
乔氏冷冷的伸手抹去面颊上的泪,又将手搁在吴老将军刚才坐过的地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吴老将军朝郑令意招招手,道:“你二嫂带着孩子,府里主持的事,你多操心着点。”
“不用!”乔氏厉声道:“我自己会把永均,永均……安排妥当。”
‘身后事’那三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郑令意也不说话,乔氏说自己要主事,可脑子混沌一片,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又要怎么主事呢?
“翠珑,把府里的下人先吩咐上,该做什么做什么。”
郑令意只说了一句,翠珑下意识想应,但又睇了乔氏一眼。
良久,乔氏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郑令意又睇了一眼已经哭嚎的没气力的万圆圆,对凤儿道:“带大嫂去休息吧。”
“今夜就让二哥在这守夜吧,公爹,您也回去吧。许多事,明日还要待您定夺。”
吴老将军忽然起身,朝内室走去,郑令意见他立在吴永均床边,要看自己长子最后一眼。
不知道他在吴永均床旁站了多久,他才佝偻着背转了过来,朝外走去。
老了,这短短一瞬,他又老了许多。
郑令意与吴罚跟了出去,要送他回南院。
送他回去的路上,吴老将军忽然开口道:“虽说她平日待你们刻薄,可今日她确是过分悲伤,所以才会……
“我知道。”郑令意厌恶乔氏的地方多了去了,可唯独这一件实,她能理解。
悲伤是种心病,时间能治本,迁怒于却能治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