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未尽数褪,春衫已经齐备。
家中财帛渐长,郑令意手头宽裕,但始终不喜好奢靡。不过有些该花的钱财还是要花的,她买了几个针线手艺好的绣娘养在院里,只有些急要的衣衫才送到外头去做。
这几日,绣房里正紧赶着制酱生的小衫,这孩子是个怕热的,内衫都用上好的细布来做,虽然比不上绸缎金贵,但实际上透气又吸汗,再适合不过了。
郑令意买了顶好的细布,除了几套见客的衣衫外,酱生的日常小衫都用这个来做。
沈沁带着盛哥儿来玩的时候已至仲春,午后阳光明媚,春意烂漫,走了一小会子路,额上便渗出细汗来。
酱生脱了夹袄在试春衫,见盛哥儿来了,也不管自己只穿了件小肚兜,半点不害臊的挺了胸膛叫他来看自己新得的一块青玉小磬玉佩。
这玉佩不过龙眼大小的,却是雕工细腻,镂空的花叶绕成一个底部微钝的桃形,小磬就挂在桃尖上摇摇晃晃,既精美又可爱。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哪来的?”沈沁看得有趣,盛哥儿的好东西自然不会比酱生少,只是大多都贵重有余而可爱不足。
郑令意灵巧的用指尖抿着绳扣,笑道:“我弟弟不知何处访来的,还有一个是月桂枝挂琴的,给萱儿了。”
沈沁点点头,又见酱生的春衫是用豆绿的细布料子做的,不由的伸手抿了抿衣料,对酱生道:“穿着舒服吗?”
酱生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脱下来的夹袄,道:“闷呐!”
小娃娃通身的青绿,只手腕上挂了两个小金镯子,看着清爽活泼。
沈沁看了看盛哥儿穿的一身富贵,不知怎的,替孩子觉得疲累起来,吩咐道:“哥儿今年的春衫也用这个料子做几件。”
虽然盛哥儿的春衫早已经备好了,可沈沁又不仰赖中公那点份例过活,自己掏银子多做几件,就算是府里有人说嘴,她早就不往心里去了。
说话间,绿珠又抱进来一匹薄如烟软如雪的洁白细布,沈沁认了出来,这不是雪棉吗?
“咦?这可是贡品,你这怎么也有?”
宫里赏下来给沈规的,他一匹都没留,全给了几个有孩子的兄弟姊妹,沈沁嫂嫂孩子多,大多都给了,沈沁也不过得了一匹,给盛哥儿和自己各做了几件内衫。
“贡品?双妹倒是没跟我说过,我以为是内造的,嫦嫦那也有一匹。”要不是沈沁点破,郑令意还不知道呢。
沈沁笑了起来,觉得郑令意对这个妹妹,颇有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道:“倒还大方,这雪棉珍贵,除了皇后那里,后妃就算得了赏,拢共也没有几匹。”
郑令意抿了唇,微微埋怨道:“我用不了这许多,怎么不给自己留着呢?”
“想着你们姐俩都有孩子呗。夏日里雪棉做的衣衫最舒服了,你做两件来穿穿,日后就离不得了。”沈沁道。
郑令意伸手在雪棉上摸一摸,想着郑双双深宫寂寞,便露出一丝怅然来,又很快玩笑道:“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这雪棉,郑双双一共得了三匹,在嫔位里算是第一人了。
于嫔对此很不满意,跑到皇后跟前说三道四的,叫皇后赏了一碟子的千丝糖糕,她还乐滋滋的到处跟旁人说,旁人只在背后里笑她,这千丝糖糕最是粘牙,一旦吃了就不方便说话,硬要说话,唇齿黏糊很是不雅。
明明就是皇后嫌她聒噪叫她闭嘴,于嫔却蠢钝无知,以为是赏赐,后来风声总算是传到她耳朵里,气得她又在自己宫里摔东西。
花浮特将这件事当个笑话讲给郑双双听,郑双双听了,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只垂着眼写她的簪花小楷。
花浮自讨没趣,只站在边上等候吩咐了。她也算是打小就跟着郑双双,却猜不透自己这个主子心里在想什么。
郑双双从前是个娇小姐,在嫡姐、嫡母跟前撒娇卖乖得心应手,如今对皇上倒也是这样,只是少了几分从前的活泼与娇蛮。花浮不觉得奇怪,如今这个年岁,又是宫妃,自该持重一些。
可郑双双不在皇上跟前的时候,却越发的沉默起来,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这宫里的一切都按着份例来,除非使用了大把的银子下去才有些新意,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千篇一律,了无趣味。
偶尔上面有了新鲜赏赐,郑双双才会拿在手里把玩几日。
花腰捏着一只大大的燕子风筝走了进来,笑着对郑双双福了福,道:“娘娘,今日晴好风大,您写了好久的字了,咱们放风筝去吧。”
花浮等着她在郑双双那里吃瘪,却见郑双双放下了笔,揉了揉手腕,道:“好。”
说是放风筝,不过是宫婢们将风筝放起来后,再递到郑双双手里让她拿着玩罢了。
郑双双被裹在春风里一吹,衣袂飘飘,虽然是‘牵风筝’而不是‘放风筝’,她也觉得有点意思,好像自己就随着春风,同风筝一样飞在了蓝蓝的天空里。
只是玩了一会,风筝线忽然的断了,再也不受控制,自由自在的随风飞舞了。
“你,你怎么弄个这样风筝来?”
花浮睇了郑双双一眼,见她愣愣的看着越飘越远的风筝,指责起花腰来。
花腰连忙跪下认罪,花浮逮着机会,自然是要好好地说一说她,灭了她这几日在郑双双跟前得用的风头。
“无妨,挺好的。”郑双双看着湛蓝的天空,像是自己的一部分随着天空飞了出去,片刻之后,她又脚踏实地的站在宫里的砖地上,妥协般道:“走吧,回宫了。”
今天确是一个放风筝的好日子,硕京的小巷里,也放起了一只碧绿的鼓眼金鱼风筝。
郑绵绵和丫头两个人轮换拿着线轴,仰了一个时辰的脖子也不觉得半点劳累。
郑绵绵一心要将风筝放得更高一些,一边后退,手上的线轴一边飞快的转着。
忽然身子抵在一个温热的事物上,郑绵绵蓦地转身,连忙退了几步,掩在丫头身后。
李平看着郑绵绵手里的线轴不停的滚,下意识就按住了,道:“不能再放了,吃不住力,容易断。”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捏在一个线轴上,虽没有挨着,可两只手间的距离,也只够插进一片柳叶。
郑绵绵红着脸点了点头,道:“好。”
李平也知道有些失礼,但又怕自己收了手,郑绵绵急急忙忙收线割了手,她的手那么细小,那么白嫩,像一只尖尖未开的夏莲,怕是连一张薄纸都能割破,便道:“我帮你收回来一些吧。”
郑绵绵抬眸睨了他一眼,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瞧着倒是精神了一些,便松开了手。
李平的手很稳,不紧不慢的收着线,郑绵绵拽了拽丫头的衣袖,丫头这些时日同郑绵绵相处下来,已经交了心,知道她的心思,她又一贯是个大大咧咧的,很自然的开了口寒暄,“李家哥儿,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在忙什么?”
李平的眼睛盯着风筝,笑了起来,道:“柳溪学堂你们可知道?”
丫头并不知道,郑绵绵却是听过的,若不算寇家的族学,柳溪学堂在硕京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知道。”郑绵绵轻声道。
李平很温和的看了她一眼,又望向风筝,道:“我在学堂里帮着几位先生监管杂事,管教学生。”
丫头的眼睛转了转,道:“对哦!我听李婶说,你是秀才,学问该是很好的。”
天空里的那只青蛙近了些,也大了一些,郑绵绵又睨了李平一眼,道:“你想继续考学吗?”
李平摇了摇头,道:“我只怕不是当官的料,还是先积累些家私打理庶务的好。”
丫头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李平收好了线,下意识递给了郑绵绵,立马觉得不妥,手一移,递给了丫头。
“小心别缠着枝丫。”李平说话还是这样的温和。
见着他走远了,丫头才对郑令意道:“姐儿!不是这样的,我听李婶说,李家哥儿念书很好,只是那户李家人不叫他出头,他念了也是白念,这才歇了心思。”
郑绵绵听了心里怅然,道:“人各有命。”
“呀!”丫头大叫一声,她只顾着跟郑绵绵说话,想不到就这么一会子功夫,风筝就矮了下来,不知怎的断了线,这一会子恰好没了风,风筝直直的栽了下来,一头扎进了李家的院子里。
丫头拉着郑绵绵往李家小跑去,她们刚到李家门口,李平就开了门,拿着风筝忍着笑。
郑绵绵窘得要命,丫头捂着胸口还很庆幸的说:“还好还好!”
失而复得,自然是好。
宫墙里的那只燕子风筝却没那么凑巧了,随着风漫无目的飘了一阵,眼看就要飞出宫墙去了,却被大树勾住了尾线。
‘哪来的风筝?’沈规正要出宫,不经意间瞧见枝丫里那只黑白的风筝。
他原没在意,可看着那只风筝被吊着,莫名觉得有些可怜,又觉得自己是魔怔了,索性飞上去取了下来,捏着手里带出了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