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规一个人在书房里静静的坐了一会,他的书房从来是不许人伺候的,反正也只有一些积灰,所以连打扫一类的事情都是由他自己闲时来做的。
元哥儿今日进了来,虽说是小孩心性起,但沈规心里还是留了个小疙瘩。
他伸手往书案下摸索,勾到一个圆环一扯,书案右侧‘嗒’一声吐出一个没把手的窄长抽屉来,厚厚的一沓信笺躺在里面,纸张笔迹无甚稀奇,最要命的是上头庞大的钱数和沈白焰的私戳。
沈规盯着这能买下一个县的钱财叹了口气,他不是嗜钱如命之人,南边的这些产业也只是他替沈白焰办了些事之后,他主动递过来的。
数年之前,沈白焰与沈泽原没有这样对立,沈规也算是两头不得罪,等他们势如水火,沈规表面上是站在沈泽这边,实际上却也不想与沈白焰为敌。
沈泽手下的探子前几日失了沈霜北的踪迹,沈规没了线索,自然做不得事。
沈规在南边又添了一座地段极好的府邸,他出身富贵,怎么会图这些,只是当是宽沈白焰的心,以沈白焰对女儿的疼惜程度,沈霜北身边定然是高手如云,这件差事能不能办得下来都得掂量掂量,沈规算是偷懒,也算是躲祸吧。
这些年,沈白焰也不曾要他为自己做些什么,只是这些原本给了他的产业,还是一年年的结了银子过来,如此钱数自然不可能在京中他的名下流动,还是在南边的钱庄里放着生钱。
沈规拿了一些出来,记在了郑双双名下。
郑双双如今在南边生活着,他很少去寻她的消息,只知道她过得很清简,并没有动用沈规给她的产业。这既然是她的选择,沈规也不强求。
抽屉归置原位,没入书案,看不出一点痕迹。
沈规给书房落了锁,想起有几日不曾见过艾草了,就往她房里走去。
艾草是个很怜孩子的娘亲,二姐儿这样大了,她还是一直带在身边养着,不像朱姨娘,她的三姐儿一见沈规来了,说不上几句话就要离去,总怕扰了他们相处。
沈规也说不上哪样好,哪样不好。
虽然朱姨娘更加知情识趣,说话也与他投机,可他有时候,也会想起艾姨娘母女俩的朴拙。
二姐儿是个很乖巧的女孩,沈规身上有不少针线活计都是她跟艾姨娘动手做的,他也怜惜这对母女,拨了好些私产在她们名下。
艾姨娘唯唯诺诺的不敢收,沈规便道:“你不给女儿攒嫁妆了?”她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前些日子吴罚盘下一处很雅的小院子,记在云团儿名下,毗邻的另一处宅院也很不错,沈规依样画葫芦,也买了来,只是还没决定给哪个女儿。
此时见二姐儿蹲下身,正在往他脚上套一双新靴,沈规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很好,很妥帖舒服。”
二姐儿弯起眼睛笑了,道:“爹爹每日忙碌,有双合脚的靴子,走路也轻便。”
“多少年的靴子都是你姨娘做的,自然没有不舒服的。”沈规说着,也很柔情的看了艾姨娘一眼。
艾姨娘羞涩的低下了头,说了些自谦自贬的话,沈规便不叫她说下去了,掏了那宅院的契书给她。
“爷。”艾姨娘知道他又要给东西,睇了二姐儿一眼,道:“妾只怕宠坏了这丫头。”
沈规摇了摇头,道:“我的女儿,便是娇宠一些也无妨。大姐儿出嫁,夫人那边定然贴补的多,二姐儿只有中公那一份,嫁妆都是要积年攒起的,我也只是见到好的才买。”
“那三姐儿那?”艾姨娘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自然也少不了她的,”沈规看着二姐儿笑道:“不过这小宅子,只有二姐儿有。”
二姐儿虽是个安分孩子,但对于偏爱疼惜总是高兴的,满眼都是对爹爹的敬爱之情。
也不知道艾姨娘房里是哪里漏了风,她这屋里的消息总是瞒不住别人,不过第二日,二姐儿得了新小院的消息,三姐儿就知道了。
“爹爹还是不疼我。”三姐儿在沈规面前和在朱姨娘跟前可谓是两副面孔。
“胡说什么?上个月的脂粉铺子还热乎着,你这就埋怨上你爹了?”
朱姨娘不喜欢三姐儿说沈规的不好,平心而论,沈规并没有厚此薄彼之举,可三姐儿非要拿着尺子丈量,这就是她的不是了。
三姐儿轻轻的哼了一声,道:“姨娘喜爱爹爹,总帮着爹爹说话。”
“什么喜爱不喜爱的,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上,竟也不知道害臊!”
喜爱这两个字仿佛带着点热度,烫得朱姨娘耳尖都红了。
三姐儿嚷嚷着,“姨娘害羞了。”嬉笑着跑了出去,可朱姨娘自己心里知道,她并不是害羞,而是不安。
沈规从不与她讲公事,可朱姨娘身为一个心细如尘的女子,总能从难以描述的细微波动中,体会他的情绪,揣摩他的心思。
她知道这个男人有些本事手段,却又不是十分的有野心,做臣子是最好不过,可有一点不好,他太自由了。肉身的自由这没什么,可心的自由,太难掌握了。
朱姨娘看着房里的一盆水仙花愣神,娇生惯养的东西,只开了几日就东倒西歪了,她唤了婢子进来,道:“爷今日是在家里歇着表情。你去拿些点心,我同三姐儿去看看爷。”
“爷在书房里,姨娘去了也留不久,不如晚膳时奴再去请爷。”婢子自作聪明的说,被朱姨娘扫了一眼,连忙道:“小厨房今日有八宝粥,奴婢马上去拿。”
八宝粥熬了一个早上,豆香米香枣子香交杂着,甜糯无比,朱姨娘让三姐儿端着,往沈规的书房走去。
路过元哥儿的书房时,母女俩进去给他也送了一份,严氏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元哥儿养在她身边,但也知道朱姨娘才是他的生母。
元哥儿待朱姨娘只有客气的,待三姐儿也比二姐儿亲近些,但亲近也亲近不过从小跟他养在一块的大姐儿。正因如此,严氏也放心让他们来往。
“呀,这陀螺你得了?!爹爹还是更疼咱们的。”三姐儿拿过那个匣子,打开来拿起一个赏玩用的玉陀螺。
她左看右看,不知怎的把陀螺摔在了地上,‘当啷’一声响,元哥儿撇下汤勺就去捡起玉陀螺,不悦的道:“小心些,是爷爷给爹爹的。”
三姐儿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不玩这个,爹爹早就拿来给我了。”
“本就是男孩子的玩意,你在这同弟弟吃什么干醋?”朱姨娘见这兄妹闹起了别扭,就道:“行了,咱们看你爹爹去吧。”
她又对元哥儿柔声的嘱咐了几句,元哥儿身边伺候着的人,大多是严氏院里出来的老人,哪有半点不周到的,朱姨娘也不好说的太多,说多了,冷不防就有一双眼睛看过来。
元哥儿点点头,客套的笑了笑。
沈规正在书房里看属下递上来的陈情文书,见朱姨娘带着女儿来了,手里还端着吃食,便用胳膊肘挪了挪手边的一沓文书,给吃食挪出个位置来。
折子落了好几本下来,有一本半边在书案上,半边在地上,中间的纸张被扯平摊了开来,字迹一览无余。
朱姨娘目不斜视,三姐儿走了过去,帮着沈规拾起来收好,甜甜的说:“爹爹吃点东西吧。”
沈规一笑,端起八宝粥就吃了起来,朱姨娘规规矩矩的坐在离书案不远处的一张团凳上,三姐儿就站在沈规身边,玩一玩笔架上悬着的各支湖笔,又摸一摸镇纸。
沈规吃着粥,神色自若。
“喜欢?”见三姐儿捉着一支狼毫小头的湖笔翻来覆去的看,沈规故意捉弄道:“你字又不好。”
三姐儿撒娇道:“爹爹,笔不好字才不好啊。”
“拿去吧。”沈规搁下碗,三姐儿得了好,殷勤道:“我给爹爹再盛一些。”
沈规并不是很有胃口,还没等她拒绝,三姐儿已经掀开盅盖勺起粥来了。
朱姨娘站了起来,绕到沈规身前阻止道:“别盛了,你爹爹正餐吃的多,用不了这么些粥,哪里像你,整日的吃零嘴点心。”
三姐儿嘴上又要跟朱姨娘闹起来,手上也不知是怎么弄的,一下打翻了碗盏和瓷盅。
“这丫头!怎么冒冒失失的!”三姐儿听朱姨娘这样道,她又一贯是个毛手毛脚的,以为是自己失手,第一反应不是收拾,而是跟父母撒娇。
粥水滴滴答答的从书案上往下淌,流过的地方正是那个暗匣所在。
沈规背脊一紧,又很快松懈下来,依旧靠在椅背上,看着朱姨娘用帕子抹粥水,又自然地同三姐儿玩笑道:“糟财精。”
三姐儿又不依起来,撒娇个不停。
朱姨娘让人把碗盏和污了的地毯拿出去,对三姐儿道:“你啊,就不该把你这丫头带来歪缠你爹。”
三姐儿吐了吐舌,捏着那支湖笔对着沈规摇了摇,笑着同朱姨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