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是高宗时期的宰相上官仪的孙女。显庆五年,高宗患上头风之疾,头晕目眩,不能处理国家大事,遂命武后代理朝政。
之后,高宗每每受制于武后而对她非常不满,于是在麟德元年与宰相上官仪商议
,打算废掉武后的皇后之位。但上官仪的废后诏书还未草拟好,武后即已接到消息。她直接来到高宗面前,追问此事,高宗便把责任推到上官仪身上。上官仪被逮捕入狱,不久,即被满门抄斩。
年幼的上官婉儿随母郑氏配入内庭,年十四时被武后偶然现。武皇记得当时见到上官婉儿时,简直被她那高贵的气质、罕见的美貌惊呆了。这难道就是上官仪的嫡孙女?
稍作观察和询问,那端庄典雅的娇小身躯,那受过良好教育的言谈举止,不正是上官家族贵族血统的鲜明写照么?当问到她的年龄时,婉儿答道,刚满十四岁。十四岁,多么巧合的年龄!
也正是这个敏感的年龄使武皇对她产生了难以言状的怜悯和疼爱。
为了确认她的才华,武皇当场出题,让她试作一文。上官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词藻华丽,语言优美。
武皇看后大悦,当即下令免除其奴婢身分,让其掌管宫中诏命。这么多年转眼就过去了,
眼前的婉儿,已经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出落成办事干练、成竹在胸的成熟女人了,撰拟诏书、参与奏章、拟批百官奏牍,一切都得心应手。
当一件件诏诰文书出现在大臣面前或颁布于天下的时候,有谁会想到,那才华横溢、干练老成的文字,竟出自一个柔弱女子的笔下!
望着站在自己面前风华正茂的上官婉儿,想到自己日益失去的青春年华,武皇难免有些伤感,也身不由己地流露出几分嫉妒。
婉儿见状,慢慢走上前去。轻柔地为武皇做肩背按摩,就像是女儿对母亲一样的敬重和温顺。武皇双目微闭,享受着这片刻的憩息。
当初武皇重用上官婉儿虽然是对她出众才华的赏识,似乎只是一时的冲动。然而在那冲动的背后,实际上也包含着武皇的良苦用心,这就是让她在自己身边协助处理朝政,
用自己温暖之心去抚平她心灵的创伤,用处理朝政的实际行为去感化她对自己的仇恨。
让她懂得治国的艰辛,看清宫廷的残酷现实!同时也为她施展才华创造有利的条件,提供良好的环境。上官婉儿不辱使命,实现了武皇的夙愿。
宫廷的环境陶冶了她,适者生存的法则教育了她,使她忘记过去,忘记国恨家仇,义无反顾地选择现实。什么苟且偷安,什么醉生梦死,在强者、智者面前。你就得服从,就得把自己的智慧和才华融合在天地日月之中,
演绎出人生的灿烂与辉煌。她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忍耐,秉承了母亲的善良和温顺,也从母亲那里得到了那份智慧。
她疼爱自己的母亲,在她眼里,母亲简直就是美丽和智慧的化身。在母亲那里,她享受了一个孩童能够享受的温暖,养成了大家闺秀的良好品行,
学到了比宫廷别的女孩更多的知识。她始终不忘母亲的教诲。用自己那颗通灵的心和一双慧眼,
细心地观察主子的言行举止,不露痕迹地掌握着主子的意图,亦步亦趋地跟随主子而又不失体面。帮助主子处理大小事情而又不失分寸。
在武皇面前,武皇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提示,她都能心领神会,做出
令武皇惊喜的结果。她崇拜武皇,总是被武皇的强智慧所折服。心甘情愿地服侍着武皇,默默地为武皇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年华。离开母亲的关怀,
记忆中的母爱慢慢被现实所淡化,在同武皇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武皇的身上,
其身心也早已融合到武皇的宏图大业之中,同武皇共同体验着喜怒哀乐,也为武皇分担一部分来自朝野的压力。
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忠诚赢得武皇的信任,也用自身的才华和业绩赢得了那份应有的尊严。
她知道什么是可以争取的,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在不可逾越的事实面前,
她选择放弃,选择臣服。她由此而感到满足,在宫廷的公众场合里,她会饮酒赋诗,抒情怀,一“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
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的应承诗,就使群臣大开眼界。即便是一点小小的放纵,那释放出的魅力,就足以让众多男人为之倾倒。
可惜这种出头露面和放纵的机会并不多,在她的背后总有一双无形的眼在盯着她,使她在自制和自律之中而不失本分,
任何时候都不会得意忘形。如果把上官婉儿比喻成一诗,那么这诗就是武皇用心血和智慧创作的上乘之作。
尽管婉儿会因青春年少而做出有违旨意甚至荒唐的事情来,但也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并没有恶意的对抗,因此,很多时候总会得到武皇的谅解;武皇高兴的时候,还会故意怂恿她一时的娇宠,让她人性的本能得到释放,武皇自己也会从中得到感染,
享受人生片刻的乐趣。伴随着婉儿有节奏的按摩,武皇在软榻上进入了睡眠状态,出了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这鼾声仿佛预示着国家进入休养生息时期,然而对上官婉儿来说,则警示着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与谨慎,在武皇的身边,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
狄仁杰出现在武皇面前,已是被贬官彭泽令辗转魏州刺史、幽州都督第二次出任宰相的时候。这次出任宰相并再次面君,
狄仁杰难免有许多的感慨,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感受。
相反,此时的武皇要坦然得多,在她的心目中。使用一个大臣就像使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那样得心应手,那样轻而易举。
使武皇感到吃惊的是眼前的狄仁杰已经衰老了许多,脸上挂满的是那种饱经沧桑的神色,没有改变的是他那敏捷持重的秉性。
而行为举止则更加练达。这是一位不计前嫌静守而安的大臣,无论是在彭泽任上还是在魏州、幽州任上,都有非凡的建树,享有很高的社会声望。
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前不久自己曾赐给他紫袍、龟带。并亲自在紫袍上题写“敷政木,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十二个金字,予以褒奖并勉励。
对身边的大臣,武皇历来都是居高临下,威严有加,但在狄仁杰面前,始终有一种由衷敬佩的感觉,一种无形中的亲近。武皇欣赏狄仁杰的众才华和远见卓识。还有刚柔并济的性格。
与其他一些大臣不同,狄仁杰在武皇面前不会邀宠,在同僚或者上司面前也不会曲意迎合,面对大是大非,他是一个有独特见解的人,一个能力挽狂浪的人,然而又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
对那些平庸无能没有主见的臣子,他会毫不留情的挖苦嘲讽,甚至嗤之以鼻。
在这样一个足智多谋、敢做善为的大臣面前,武皇会觉得。与其说是自己在影响着他,不如说他无形之中在影响着自己,
尽管在一些问题上武皇有自己的看法,或并不赞成狄仁杰的意见。但很多情况下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对于自己来说应该是极为少有的。
或许是同为强者和智者,或许是心灵的沟通,使他们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总能够有效地达成共识。
像对待其他许多大臣一样,武皇处罚过狄仁杰。但狄仁杰在武皇心目中的分量却是身边许多被处罚过的大臣所不能及,随着岁月的增长,
世事的变迁,武皇对狄仁杰的看重也在与日俱增,甚至到了不可或缺的地步。狄仁杰不可能没有城府,只是他可以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
也可以用自己的人格尊严去影响别人,但却不会用自己的道德是非去评判和责难他人;他总是立足现实,总能从现实的比较中作出正确的选择,
挥更大的作用;他虽然执着,但又不是一个抱住成规不放的人,国事当前,总能秉公舍私,体现出更多的大度和豁达。这正是武皇欣赏的。
而最能同武皇心灵相通的是狄仁杰的大道治国,不拘常法的治国理念。“人犹水也,壅之则为泉,疏之则为川,通塞随流,岂有常性。”
“持大国者不可以小道,理事广者不可以细分,人生恢弘,不拘常法。”
武皇仿佛觉得这不是狄仁杰所言,而是武皇自己所为!何谓大道?劝农桑、薄赋徭、省工费力役是大道;禁浮巧、广言路、杜谗口是大道;开科取士,放手招贤,
不计门第,不拘资格,一律量才使用是大道;制朝律、颁臣规、设大典是大道;扫叛逆、平贼寇、除佞臣是大道;重社稷、申大义、灭故亲更是大道!然而,大道治国,大道无常法啊。想当年,当自己立志图治,
破门阀、举庶族,革陈规、创朝纲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能够鼎力相助!武皇坚信,天下为能者所为、智者所谋。她相信自己的智慧,
然而,更渴望有更多的举大道,无成见,能除旧布新的天下豪杰;曾记得,在辅佐先皇的前前后后,身边缺乏的就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出谋献策的智者、贤者,
那些同样以辅佐身份出现在先皇身边的遗老遗少们,他们有的是冠冕堂皇的亘古常规,有的是士族门阀的上流傲气;他们抱残守缺,排斥庶几,
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改弦易辙,把光明正大的治国大道,变为隐性的私家行为,
变为叛逆的叛逆,用非常的手段、虚张的铺垫掩饰自己的无奈和无助,并由此诱非议和攻击。而这些只有狄仁杰能够认识和理解。
面对眼前的狄仁杰,武皇一方面要抚慰这位朝廷功臣,另一方面是要听取狄仁杰对朝廷选人用人的意见和见解。
因此,寒暄过后。武皇就对狄仁杰赞扬道:“狄国老以天下为己任,辅国安邦、勤政慧民,得天下信誉,可谓劳苦功高啊!”狄仁杰回答道:“陛下言重了。能为国尽力、为君分忧实乃臣之福份。也是臣之本分!”联想到武皇对自
己的赏赐,进而谢恩道,“臣尽菲薄之力,愧受陛下重赏;为报陛下之恩泽,
报百姓之厚爱。臣当鞠躬尽瘁!”武皇感叹道:“我武周有狄国老等诸多大臣鼎力辅佐,安邦国、定边疆,哪有不强盛之理啊!”谈到治国安邦的话题,
狄仁杰对武皇称帝后更加重视人才的选拔和使用由衷地敬佩:“陛下广开入仕之门,做到‘进用不疑,求访不倦’,大开制科,还要求臣下举荐人才,又可以毛遂自荐,使大批贤才得以重用。此乃我朝固本强基之源。”
武皇道:“是啊,天下之广,庶事至繁,非一人所能周啊!”狄仁杰深有同感,接言道:“为政之本,必先人事。治天下者须得人才,
得人才者得天下!”武皇对狄仁杰的见解大为赞同:“古人言,‘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
朕自执政以来。就把广招贤才看成治国之本,天子之责,力求除旧布新,创殿试。设武举,拟试用,举天下之贤,得股肱之才。然有大臣言朕用人过宽过滥,不知狄国老有何见解?”
多年的从政经历和以他对武皇秉性的熟悉,狄仁杰清楚认识到。武皇执政,既没有太宗李世民时代“太原元从功臣”,
又不能名正言顺地放心使用朝廷旧臣,武皇所使用的只能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微贱之士。自恃为一个有作为的皇帝,武皇当然清楚,治国之道,在用人。
武周王朝毕竟是武皇毕生为之奋斗的心血所在,她不仅需要君王的权力和名分,更希望武周王朝能够繁荣强盛,万世永昌,因而她必须打破常规,广选天下人才,形成与武周王朝巩固和展相适应的强大的人才队伍。
正因为如此,才有载初元年,上万考生云集神都的壮举;才有制科取士,武皇亲自下诏,亲自主持,亲策问,直接选拔贤才,开帝王亲试举人的先河。
狄仁杰稍作考虑后回答道:“陛下广开选才之门,广纳天下之才,以人才举国,行天子大道,天下为之振奋。”考虑到现在朝廷内外确有冗官,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进而言道,“然朝廷应以事设人,不可以人浮于事,多余官员应予裁汰,以利于激励官员勤政,提高执事效率,进而减轻国家负担。”
武皇道:“狄国老言之有理,减员裁冗之事朕已着手办理。朕历来认为,治国安邦,
务求真才实学,也容不得滥竽充数。”为了表明自己选才用才的意向,武皇进而说道,“九域之广,岂一人之强化,必伫才能,共成羽翼。
而我朝一些大臣对选人、用人始终抱有世俗的偏见,他们以豪门士族自居,对寒门庶几动辄以非难,这是朕最不能容忍的!”狄仁杰虽出身官宦之家,但对于唯门阀是举、排斥庶几的做法历来反对,故对武皇之言颇有同感。
但他知道,经过武皇历年的清肃和矫正,这种现象和行为几乎不复存在,
武皇在这里只是泄一下对过去的不满而已。同时在选才用人标准上,狄仁杰看重的是德。早在调露元年,左司郎王本立仗恃受到高宗的宠爱,
横行霸道,朝廷官员都对他畏惧。时任侍御史的狄仁杰,揭他作奸犯法的罪行,请求交付司法处理。皇帝李治却特别对他原谅,
狄仁杰毫不退让,对皇帝道:“国家虽然缺乏英才,难道会没有王本立这种人!陛下为什么如此爱惜一个罪犯,宁愿破坏法律?
陛下一定要扭曲事实赦免王本立,请把我流放到没有人迹的蛮荒,作为忠贞人士警惕。”
皇帝李治让步,王本立由此被判刑,于是政治一片肃穆。与狄仁杰不同的是,武皇更看重才,甚至不分良莠,也不考虑实际需要,以至于选材之门一经洞开,
一些投机钻营者乘隙而入,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扰乱了朝政、败坏了朝纲,
大臣们的意见主要集中于此。看来武皇对问题的严重性并没有完全看清,还一味地沉浸和陶醉在自己选才用才的壮举上,
作为朝中重臣,自己有责任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进言道:“陛下用人不计门第,不欺无名,不避仇怨,大批有用之才脱颖而出,实为我朝之大幸。
然而,无德不贵,无能不官;君子不以言举人。对于那些投陛下所好、沽名钓誉者不可迁就,更不可委以重用!”武皇不以为然:“行则用之,不行则废,乃朕之一贯做法。狄国老大可不必为此忧虑。”
为避免现在已经出现的事后滥杀悲剧的重演,狄仁杰进而规劝道:“与其事后纠正,不如事前严格筛选。”武皇不想就此再费更多口舌,现实之中,有些事情言之容易,做之则难,举国选才,难免鱼目混珠。事前筛选固然是好,事后清理也不足为过。
选人用人一直是武皇的重大策略,有着比狄仁杰更为深远的考虑。
她之所以不怕用人过滥,是她认为,只有广泛选才,才能挑选更多有用之才。
同时,更重要的是,她还需要有数量上的优势,也就是为朝廷为自己贮备更多的人才,用以壮大自己的势力。那样,作为有效的补充,她还可以随时清除和淘汰那些无用或与己作对的官员。
强势是她的立足之本,立国之基,也是她的性格使然。这种强势不仅仅表现为她自己的精明强干,还在于自己身边有一大批为己所用的精明强干之人。
归根到底,除了智慧和谋略,强势必须有实力做支撑;立国之基,她需要更多的可以由自己来扶持并为自己所利用的新生力量。
尽管泛选难免鱼目混珠,使那些滥竽充数的不屑之徒混迹于朝野,但也只是一时的现象,与她所要实现的宏图大业相比,实不为大过。狄仁杰见武皇自有主见,便不再多言。
狄仁杰知道,像武皇这样的强势君主,有些话点到为此则好,否则就会适得其反。
狄仁杰的明智之处就在于审时度势,遵循的是“明者因时而变,智者随世而制”,在“能为”与“不能为”之间做出明智的选择,量力而行,有所为,
有所不为,并因此成就了他的“大为”。即使是对待自己的宿敌,他也可以避其锋芒,巧妙应对,甚至反击,在特定的环境下,他不能打倒宿敌,
但可以做到不被宿敌打倒。想到此次出任宰相的任务是要竭诚帮助武皇治理国家大事,当务之急是要进一步取得武皇的信赖。狄仁杰明白,离开同武皇的真情合作,自己将会一事无成,那样于国于己均为不利,
因而狄仁杰放缓口气道:“为江山社稷,臣愿为陛下举贤荐能。”武皇听后,甚为欣慰,
然意欲未尽,又同狄仁杰探讨朝廷用人之道,说古论今,旁征博引,好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好像是在愉悦自己。狄仁杰深明治国与用人之道,
也不时地表自己的主见,但他说得很有分寸,很为得体,与其说是个人智慧的挥,不如说是在尽一个做大臣职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