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飞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到霅溪馆内的，此刻的她更向一个梦魇未醒的游魂一般，瞪大着两只无神的眼睛望着梳妆台铜境里那个面色苍白，几近如鬼的女人。身上的宫服已经除下，严整的发髻也已打散，一头黑缎子一般的长发披垂在肩上，更衬得她面白唇青。
冷！真的很冷！明明是暑热的天气，为什么她整个人就像是坠入了冰窖之中，从心底里头透出一股子寒意呢。
突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
“你看起来气色很差，不如让朕来帮你一把！”
那双手托起了她的下巴，然后轻轻拿起梳妆台前的青黛，熟练轻巧的在她的眉毛上描画着。然后，他放下青黛，打开了那盒玫瑰胭脂唇膏，用食指轻轻的点染着，慢慢地温柔地涂抹在她失去血色的双唇。原本苍白的嘴唇，慢慢散发一阵鲜艳得近乎于妖异的色彩，在暗夜的烛火照映之下，宛如有淋漓的鲜血在唇上凝结。
“你这样……真美！”
真美？
夜飞雪慢慢抬起眼眸，青铜镜子里顿时映出了她那双迷茫的眼睛。迷茫，却又偏偏亮得惊人。修饰过的眉毛，张扬得微微上翘，鲜艳的嘴唇倔强的抿在一起，妖媚却又危险。此时的她，浑身上下正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致命诱惑，看上去如同森林里那株最为艳丽却又长满了尖刺的野蔷薇。
“飞雪，告诉朕，你是不是在害怕？”他的食指仍是停留在她的唇间，慢慢的，来回的，蹭磨着：“不用怕的，万事都有朕呢！”
望着承哲笑得温润柔和的面孔，望着他眼中那若有若无的缠绵之意，夜飞雪的心底骤然升起一阵急燥的厌恶。猛的伸手将他的食指拍开，淡淡说道：“皇上今晚不是翻了贤妃娘娘的牌子吗？为什么会到奴婢的霅溪馆来，还不让人通报？”
她这个粗鲁的拒绝动作，让承哲的眼神里在一瞬间露出一股出奇冰凉的凶戾，那黑亮而森冷令夜飞雪的心微微一颤。但是很快，承哲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的表情变得平淡从容：“朕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夜飞雪沉默了一阵子，突然下跪。
“你这是干什么？”承哲惊异万分，一把将她拉起。
“奴婢刚才对皇上无礼，此乃罪状之一。”夜飞雪低着头，掩下眼中所有情绪，的缓缓地说道：“奴婢违抗皇上旨意，没有毒杀贤妃娘娘，此乃罪状之二。所以，奴婢甘愿受罚！”
夜飞雪的话令承哲微微一怔，再看她时，他的眼神已是复杂难言，一时之间，俩人皆陷入了沉默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承哲缓缓开口：“直到今天，我的耳边还萦绕着当日你对我说的话。你对我说：你要我留，我就留，你要我帮，我就帮。飞雪，是不是我们之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夜飞雪无法再抬头与他对望，因为心底深藏的委屈、恐惧和愤怒突然化成一阵水雾，正慢慢浮至眼眶，似珍珠般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只是她倔强的强忍不肯让它坠落下来。
突然之间，承哲迅速而又坚决的将她拉进了怀里，他那热烈的嘴唇紧贴着她的耳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带着一丝痛楚，低低的在她耳边莹绕着：“飞雪，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觉得我欺骗了你？我辜负了你？是因为你觉得我手段恶毒，心机深重？还是因为我不愿再过着向一条狗一样仰仗人鼻息的生活而不择手段的巨变？飞雪，我真的无可奈何！我真的无从选择！如果可以，我真的从来都不愿让自己有着这么一个尴尬难堪的身份，真的从来都不愿意当这个什么捞子一无是从的傀儡皇帝！可是……可是……”他脸色苍白，眼中闪烁着一种浓烈的阴郁，他呼吸急促，声音重浊的说道：“我有得选吗？这一场仗，我不得不打，我对她们的心机不得不深重，我为了自保，所做的一切，不得不不择手段！我讨厌她们，我恨她们，可是我又不得不假意喜欢她们，讨好她。飞雪，我很痛苦，我很难过，你能不能理解我？”八壹中文網
夜飞雪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绞成了一团，眼前又浮上了那层薄薄的雾气，她微张着嘴，想要说话，可是她的唇却颤抖的那么厉害，以至于她根本就发不出声音来。许久，她才幽幽的叹了口气，凄然的说道：“是的，皇上！你有你的无可奈何，你有你的无从选择！所以你可以心机深重，不择手段。可是，皇上，你的这一场战争，与我和姊姊无关呀，为什么你非要逼着我和她参与进来呢？尤其是姊姊已经有了你的骨肉！”
“飞雪，不是我逼着你和她参与进来，而是你和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进来。”承哲轻摇着头，温柔的抚摸着她冰凉的唇，低低的说道：“现在退出，已经太迟了！哪怕……哪怕最后……最后我……”他轻叹了一声，突然说不下去了。
夜飞雪凝望着他的脸，成串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摇着头哽咽说道：“不，我并没有参与进来，我只是想保护姊姊而已。我求求你，看在我曾经救过你的份上，求你善待姊姊，保护姊姊。这世上，能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一世，唯你而已。我，终归是要走的！”
听到最后一句，承哲的身子明显的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的表情甚至带了些许的惊悸。夜飞雪一动也不动的凝着他，嘴角却慢慢的向上微弯，一个近乎凄婉悲哀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他亦凝视着她，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深遂，他的眼中闪着痛楚和执着光芒。他们就这样默默的相对，默默的凝视，默默的坚持。
那些不想不愿承认的痛苦，终于像是一条条毒蛇一样爬上了夜飞雪的心头，一口又一口地摧残着她的每一条神经。她与他过去的一切，每一点每一滴，顷刻萦绕上了心头。那初见时的心如鹿撞；月夜危机时的夺路狂奔；雨中执手相牵时，她固执的孩子气地跟随着他的步伐，期盼着与他的成双成对；她欲离去时，他的真诚挽留；离开他后对他的几翻相思……她对他的心，从前愈是真，此刻愈是痛！
长风从绵长的廊庭吹来，飞扬起她与他的青丝，明明即将要纠缠到了一处，却总是再次被吹得支离分散。曾经的牵伴和纠缠，曾经的爱恋与爱慕，在相对的凝视中，在彼此目光中，已经随着时光的呼啸悄然流逝。现在的她与他之间，唯有一条终身不能逾越的鸿沟。突然之间，一个人的声音在夜飞雪脑海中想起：“我说，你才跟人家萧慕白见过几回面，就这么惦记上他喜欢上他，你到底对他了解了多少？你糊里糊涂的陷进去，吃苦头的还不是你自己！”
夜飞雪闭上了眼，微微苦笑，原来翼安王真的没有说错，曾经的自己，真的从未了解过眼前的这个男人。
夜飞雪面上表情的变化，终究逃不过承哲的眼睛，他突然伸出手来，牢牢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神如同她逃婚那晚那条漆黑的龙须江，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冥黑之夜里，隐藏了所有无法被人窥知的光芒。“飞雪，从前，你甘愿冒着被人揭穿身份的危险，也愿意留在我的身边陪我，这让我真的很感动。现在，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所以，请你告诉我，现在的你，也愿意这样，只要你告诉我，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帮我，那么，我便答应你，会一世保护你姊姊的周全！”
夜飞雪再次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紧抿的嘴角边，有一行冷泪的东西缓缓落下，滑进嘴里，苦涩难当。
“从前的萧慕白，是不会要求夜飞雪帮他杀人的，从前的萧慕白，也不会勉强夜飞雪为他做她不想做的事。从前的萧慕白，更加不会拿一个爱他为他怀上了孩子的人来和夜飞雪做交易的。人，怎么就可以变得这么厉害？”夜飞雪深吸口气，抬头苦涩地说道：“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我现在就回答你，从你开始利用我开始欺骗我开始威胁我开始逼迫我起，我们之间，就再也回不了头。所以，现在的我，已经不可能再为你而留下。”
承哲的脸色随着夜飞雪的回答而逐渐变得青白一片，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了一种无言的尴尬和紧张。
半晌，他缓缓叹了口气，说道：“知道吗？你之所以到现在还能有执着于你的内心的资格，是因为你很幸运，你这一生都有人在小心的守护着，你从未尝到过真正苦楚的滋味。”说着，他笑了起来，笑容带着一丝苍凉：“我跟你不同。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复杂的、诡异的、鲜血淋漓的环境中。当你还在你的父母身边，享受着无边宠爱的时候，我就已经习惯了被欺骗被威胁被利用和被威逼。而现在，我所做的一切，我所有一切狠毒可怕的手段和深重森冷的心机，也都只是为了确保我自己，从此不再会被欺骗被威胁被利用和被威逼！所以，飞雪，我问你，你若是我，自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你会变得如何？你是依然会执着你的内心，还是会变得比我更加不堪？”
夜飞雪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唯有转过头，回避他那幽静冷寐，历经世俗沧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