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风实在有些大，它在吴越国皇宫的楼台玉宇中呼啸着。整个皇宫都很安静，几近孤寂无声，只有快乐的云雀不时掠过，飞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的流逝，月亮慢慢地探出了头，吹了一整天的风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咆哮声越来越响。淡黄色的月光把一切都拉成了拖长而又苍白的影子，大风中的树影被折腾出各种形态，显得狰狞猖狂而又可怖，好一幅群魔乱舞的生动图像。
子夜的三更更漏声，终于响起，妍巧带着用斗蓬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丽太妃准时出现在了乾西馆里。
“玲珑、妍巧，你们到外面去守着，一有什么动静，就立即大声示警！”夜飞雪轻声吩咐玲珑，随后微笑着拉着丽太妃手，往内室走去。
为了避免刺激丽太妃，她只在内殿里点了一盏小小的青瓷灯，熏香炉里熏的是可以令人平心静气的芽庄沉香，一点微光一份清香，造就了一份令人心平的意境。
此时的丽太妃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恹恹无力，夜飞雪的那包药，在令她“安静”的同时，也令她提不起力气来。
夜飞雪小心地扶着丽太妃，令她平躺在床上，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丽太妃的脸色，十分的不好，铅灰色之中带着惨白。这时，孟忆柳帮她提了药箱走了进来，也许是因为丽太妃从未见过孟忆柳，所以她开始紧张起来，不能开口说话的喉咙里发出狂野而又粗鲁的声音。夜飞雪安慰似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找开窗子，让她看到了月亮那澄净的银白色圆脸。
“大姐，我要给她针炙，你过来把灯高举过头顶，照着她，但不要让她见到里面的烛火。”夜飞雪轻声吩咐孟忆柳。
夜飞雪的金针，在游移的暗影和突明突暗的烛光下，准确地落在丽太妃身上的每一个穴道，随着金针的起落，丽太妃发出了一阵阵深沉的呻吟声。
“她怎么样了？”孟忆柳轻声问道。
“受了惊吓，导致一时迷了心窍，施了针之后，暂时应该可以令她暂时神志清醒。”夜飞雪收回了金针，有些愁眉苦脸地说道：“但我真的很怕她一受刺激，会再度犯病，到时候……”
孟忆柳那乌黑的眼睛顿露出凶光来，她吸了口气，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对夜飞雪低声耳语：“毒死她，你肯定不干，干脆真的毒哑她算了，免除后患呀！要不然，她以后再这么嚷嚷出来，可怎么了得？”
夜飞雪正要回答，却见丽太妃慢慢地坐了起来来，披散的乱发遮住了她脸的一部份，但是她扬起头来时，夜飞雪便能看清楚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丽太妃怔怔地盯着她，有些痴傻地直视着她。
“花……花晨！”丽太妃有些艰难地开口，因为这个时候夜飞雪给的那个所谓的“哑药”的药性已经过了。
“你……你瘦了！”她说。
鼻子有些发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夜飞雪没想到，丽太妃清醒过来的第一句，竟然是：“你瘦了！”
“是的，太妃，我瘦了。”夜飞雪握住她的手，温和地说道：“因为我不乖，不肯好好吃饭，所以……所以瘦了。”
孟忆柳长叹一声，把高举的青瓷灯放回桌面，灯光因为她的这翻动作而盈出了一轮光圈，光圈把丽太妃的面容照得更亮了。
“她是谁？”丽太妃仔细打量了孟忆柳一会儿后问道。
“她是孟美人，现下和我住在一起。”夜飞雪柔声回答。
“孟美人……唔，果然很美。”丽太妃向孟忆柳招了招手道：“来，你过来！”
孟忆柳看了夜飞雪一眼，然后走至丽太妃身边。
丽太妃伸出手，拉着她，然后从瘦骨嶙峋的左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歉然道：“送给你。你和花晨住在一起，一定是个好人。本宫疯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仅剩下这只镯子，不值钱，不过是留个纪念而已。”
孟忆柳嘴上那略有些虚伪的笑容顿时冻结了，她下意识地咬着唇，转眸看着夜飞雪。夜飞雪直视着孟忆柳的目光，从孟忆柳那已经放柔和的表情她就已经知道，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心软了。
“那么，孟美人……”丽太妃轻声问道，眼神和笑容都十分恬静：“你能不能告诉本宫，本宫是不是说些了十分危险的话，所以你才要逼着花晨毒哑本宫？”
孟忆柳惊跳起来，满面通红，磕磕巴巴，所有的牙尖嘴利全都不知所踪，她完全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丽太妃的问题。
夜飞雪静静地在丽太妃身边坐下，握着丽太妃的手，然后看着丽太妃那张曾经光滑如丝，如今满是皱纹的鹅蛋形脸蛋；那张曾经粉嫩，如今却是黑肿的嘴唇；那双曾经灵动如今空洞的黑色眼睛轻声道：“是的太妃，您在不清醒的时候，的确说了一些十分危险的话。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足以要了你景阳苑盍府上下的性命。所谓心病仍需要心药医，若太妃不能正视心中的阴影，我……就算以我的医术，我也不能保证能治好太妃你的失心狂症。”
“如果真的治不好，就按你们想的那样去做吧。”丽太妃说，口气就像她的目光那样坚定。
这句意外的话从丽太妃嘴里吐出来，足以令到夜飞雪心绪振动，神色不宁。她无法忽视丽太妃那看上去温柔却又十分忧伤的笑容，也无法回避丽太妃那双孤独敏感而又忧郁的眼睛。
“办法也不是没有。太妃的这个失心狂症，光靠清心火的药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谓心病仍需心药医，这病还是得从根子上治，也就是说要打开心菲，把触及发病的原因说出来，然后，我才能对症下药。”夜飞雪吞吞吐吐地说着。
“本宫并不想连累你们，本宫的疯话就足以让盍宫之人陪葬，若真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们，岂非害了你？”丽太妃有些黯然神伤地凝视着夜飞雪：“其实你完全可以用一把毒药来解决这件事。本宫疯了这么年，懵懂了这么多年，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不，太妃，你别这么说。无论怎么样，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自己。”夜飞雪轻轻握住她的手。
丽太妃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孟忆柳道：“孟美人，麻烦你出去一下，本宫想要和花晨单独聊一会儿。”
孟忆柳应了声是，看了夜飞雪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孟忆柳的离开，令夜飞雪有些心烦意乱，而丽太妃又久久不语，青瓷灯的灯蕊终于耗尽，熄灭了。灯灭之后，夜飞雪看到窗边幔帘的边缘透一缕淡灰色的微光，随着五更更漏的响起，意味着，黎明即将要到来。
“太妃，你必须要赶在卯时之前回去，否则，等天大亮被人发现之时，就不好了。”夜飞雪轻声催促她。
“花晨，本宫真的很感激你肯替本宫治病。你从前来替本宫治病的时候，总是三翻几次想从本宫口中打探些什么，现在本宫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哑巴，你有什么问题，趁现在本宫还清醒，你问吧。”丽太妃平静地问道。
夜飞雪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恨不能地上开个口子来，让她立即躲到地洞里去。
是的，她当初给丽太妃治病，动机本就不纯，就是想要从她口中套到点些什么，她以为丽太妃疯疯颠颠的，必然不会懂得她的心机。没想到，丽太妃这心里竟然跟明镜似的。而她，身为一个医者，竟然对自己的病人，而且是一个失心疯的病人用上这样的心机，当真是可耻得很。
似乎觉得到了夜飞雪的尴尬，丽太妃人幽幽一叹，叹声清渺，让人心中一沉：“本宫记得你从前在给本宫治病的时候，就一直东敲西侧地在问本宫，当年圣仁皇后身边那个大宫女蕊月的事。从前本宫一直装糊涂，不肯说。但现下，若是不说，只怕以后就说不了了。”
说着，丽太妃抬眸看了看天边，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只有一片模糊而又光影斑驳的影子，微弱的晨光照耀着窗外那枝大树上，叶上那晶莹的露水就像一粒粒的珍珠。
“其实本宫和蕊月是同乡。说吧，你想知道蕊月的什么事？”她说。
“什么？你和蕊月是同乡？”夜飞雪大惊之下，伸手抓住了丽太妃的双手，再次问她：“你说你和蕊月是同乡？”
丽太妃再次点了点头。
“那你……你……你也是粲花堂的人？”夜飞雪近乎口吃般地问道。
“粲花堂？那是什么地方？”出乎意料之外，丽太妃竟是不晓得有这么个组织的存在。
奇怪了，她明明说跟娘亲是同乡，那没理由不知道粲花堂的存在呀？难道她疯得太久，竟然给忘记了？
夜飞雪心头愈发地乱，想了想，才记得粲花堂是自己的娘亲逃出宫后创立的，丽太妃当时已经疯了，肯定不知道。当下，咬了咬牙吸了口气再问道：“那，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复兴会？”
一句话，令到丽太妃几乎惊跳了起来，情绪变得十分激动，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抓住夜飞雪的那双手不自觉的用力，她那长长的指甲直直地掐进夜飞雪的手背里：“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飞雪轻轻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抓下来，以免被她抓个皮开肉绽，然后轻声道：“太妃，不用担心，花晨绝不会伤害你。当年你亲眼目睹圣仁皇后的寒宫被烧，之所以没有被圣仁皇后杀了灭口，就因为你和蕊月是同乡，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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