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色走后,夜飞雪便一直盘腿坐在美人塌上沉思,一直等到亲自帮她去药房拿药的孟忆柳和绿鬓回来,才将这凝滞许久的寂静打破。
“飞雪,我遇到你姊姊了,她这是怎么了,眼睛红成那样。”孟忆柳望着神色变幻不定的夜飞雪,突然失声惊道:“你脸怎么肿成这样啦?她又打你啦?”
夜飞雪看了一眼绿鬓,绿鬓一向冰雪聪明,自然也就明白夜飞雪的心意,借口去服侍皇上,便回了乾清宫。等绿鬓走后,夜飞雪才向孟忆柳说了夜无色来的目的。孟忆柳听得黛眉微微上扬,冷笑道:“我还以为这儿出了什么事呢,搞半天她又来装可怜博同情这一套。真是好笑,她要整治银衣,就自己去整治好了。为什么非要把你给拖上?看来,她这是在报复你给皇后医方的事呀。”
夜飞雪心中已是恼怒已极,偏偏无从发泄,只不停地翻着翻着书,蓦然抬头望去,向着端着茶水上来的玲珑厉声道:“三妹,你是怎么搞的,欢喜不在,你就随随便便让人给进来了。你以后把门给我守死了,别再放一些不相干的人进来,皇上不是下过圣旨,不让一干妃嫔来这儿吗?你怎么就不长记性?你给我记得,以后管她是贤妃娘娘还是奸妃娘娘,倘若真是要进来,你给我先禀告皇上,经皇上许可后,方可再将人放进来。你都经历过这么多事了,怎么还不知道长记性?”
夜飞雪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凶过玲珑,玲珑无端挨骂,委屈得连盈盈双眼中浮出了难堪的水雾之气,可是却又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裣衽向夜飞雪陪了个礼,哽咽道:“是!”
孟忆柳端起茶盏冷冷道:“你明知道不关三妹的事,骂她作什么?你可别学着宫里头那些娘娘妃子们的样儿,自己受了气,就把一肚子火发到下人身上,宫女就算再卑贱,她也是个人!再说了,她现在也算不得是下人,她是我们俩人的妹妹。”
“对不起,我错了,我该死,我不该对三妹发脾气!”夜飞雪也知道自己有点过份了,连忙向玲珑道歉。随后沮丧万分地趴在了桌子上,十只尖尖的指甲不停地抓着金丝楠木的美人塌面。
孟忆柳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她两只手拍了下去,笑骂道:“你呀,必定是十三生肖属猫的。看你这个炸了毛的模样,跟外头叫春时被人踩了尾巴的野猫没什么两样。”
夜飞雪气急败坏,鞋也顾不得穿了,跳下来说道:“你说她怎么变成这样?世上有这么算计自己妹妹的姐姐吗?我……我……我……”再想说,嘴也扁了,眼圈也红了。
孟忆柳不禁莞尔,重新把夜飞雪拉上靠塌,笑道:“你看你,哪有半分女子该有的矜持。你也别气成这样,我给你说段书听可好吗?”
说着,也不管夜飞雪同不同意,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古时候,有位惊才绝艳的才子,他一心向佛,和一寺庙的主持是好朋友,一天,才子问主持说:‘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主持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才子听朋友说自己是佛,自然十分高兴。他见主持的身形胖肥,憨态可掬,便想打趣他一下,笑曰:‘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主持听才子说自己是‘牛屎一堆’,并未感到不快,只是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
夜飞雪连声哼道:“那又怎么样,你是想骂我是牛屎,还是骂姊姊是牛屎?”
孟忆柳收敛了笑容,幽黑的眼眸望着她,轻叹道:“其实,与你这种人打交道最最简单不过了。可叹你姊姊并不了解你,她机关算尽,太过聪明,因为她自己总是喜欢耍尽心机,用尽手段,所以她也以为你会对她耍尽心机,用尽手段。于是,你们姊妹之间渐渐便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其实她只要透过你狡猾奸诈聪明刚毅的表面,去看到你憨直蠢莽柔软温和的内在,她就会知道,只要对你坦然相对,开诚布公,那么以你这种重情重义的性子,又有什么不肯为她做呢?”
夜飞雪心中一震,没想到孟忆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心中感触甚多,眼中更有热辣辣的一阵热流,好似要夺眶而出,她闭上了眼,疲倦地倚在美人塌上,淡淡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和她终究还是走岔了。”说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孟忆柳,挑着眉说道:“喂,话说,你最近学问渐长呀,你说了这会子话,我愣是没听出来,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孟忆柳也是秀眉微挑,脸上便露出几分嗤之以鼻的刻薄之色:“呵呵,你蠢成那样,还指望着我夸你,难了!我自然就是在损你。你呀,最好给我把脑袋放拎清点。我可不希望你傻里巴几的,不知不觉就中了你那个表面上哭哭啼啼软弱无能,实则上精得跟个鬼似的姊姊的道儿。”
夜飞雪虽心中对夜无色又气又恨,但总不愿别人说她,听孟忆柳这么说夜无色,脸上不禁露出愠怒之色,孟忆柳抢先道:“哎呀,你还别不服气。好,我就问你,你现在知道花的事了,你打算怎么办?你别跟我说你死活不管的混帐话,你知道我不信你的。”
夜飞雪微微瞥了一眼她,想要讥讽她几句,却终于长叹了口气道:“你说我该怎么办?是该继续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还是该想办法子阻止?我……唉,所谓医者父母心,我又怎么忍心看到一个无辜的生命被毒害而死?尤其是这条无辜的生命,还是我想方设法给促成的。可,若是真的管这闲事,我岂不是又把自己扯进了这是是非非当中?你还说她不了解我,我看,她简直太了解我了。她为了报复我,只单单透露这么一个信息,就足以扰乱了我的心绪。”
说着,夜飞雪颓废地把额头抵到桌面,边以额轻轻地碰撞桌面,边喃喃自言道:“帮?凭什么呀,我又不是菩萨又不是真的蠢蛋,明知道这是姊姊给我的陷井,我还跳下去?更何况皇后以前还害过我,我差点死了。她被人害得滑胎了,那准是活该。对,就是活该!我就应该冷眼旁观看着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就这么没了!这事绝对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压根就不用觉得良心不安!我没杀她,也没毒哑她,我干嘛要内疚?关我什么事?”
孟忆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悠悠道:“你果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就中了你那个表面上哭哭啼啼软弱无能,实则上精得跟个鬼似的姊姊的道儿。算啦算啦,纵使皇后再怎么可恨,她肚子那一胎始终还是皇上的亲骨肉。更何况你这个人,做了一点点恶事,就会夜夜恶梦,还喜欢自己折磨自己,用以逃避良心和医者仁心的谴责。我可不想又被你烦得睡不着。不如这样,你求求我,或许我可帮你一次。”八壹中文網
夜飞雪听她提醒,顿时醒悟,微嗔地捶了她一记:“哎,我忘记了,有姐姐你这个大话精在,你去皇后那儿逛一圈,随便编个什么话,准保能诓得皇后把那些花儿给扔了。也用不着我亲自去一趟,然后告之皇上了。”说着她腻在孟忆柳怀里,跟个扭皮糖似的撒娇道:“好姐姐,亲姐姐,亲亲好姐姐,你就替我这一趟嘛!”
孟忆柳轻笑着拍着她的背,道:“哎呀,好了好了,你快点起来,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撒娇,你把我这一身宫衣都揉皱啦。真是拿你没办法,你简直就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就是个命苦的,交友不慎,才认了你这笨蛋傻瓜当妹妹。你说你平时可着劲的聪明伶俐,对付起我来,那手段当真叫得要硬可硬,要软可软,怎么你一遇到你那姊姊,就什么都乱了。难不成是你命不好,你姊姊天生克你?”
她本还要再调笑夜飞雪几句,见夜飞雪眉角眼中仍是带有郁恨,便也收敛了笑容,轻声道:“好了,好了,都已经答应替你跑这一趟了,何必一直阴着脸。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若被皇上看到你如今这样子,必定不妥。”
夜飞雪冷笑一声,只觉得她这一句撩得自己心中怒火中烧:“看到了又怎么了?”
孟忆柳并不着恼,微微一笑,随意把她推至一边,大咧咧地靠在塌上:“不怎么样,你大可以继续发你的脾气,你知道的,我顶顶爱看热闹。我就喜欢看你一会儿怎么样可着劲小心地编着谎言来圆这件因你姊姊打你,而你大发脾气的事儿。”
夜飞雪看着孟忆柳那美艳绝伦的笑靥,只觉得心头愈加恼怒,待要反唇讥笑她几句,却终究化为轻轻一叹:“哎……天呐,地呐,这样的日子到哪一天才算是个头呀!”
“这个简单,你这一生便是毁在你姊姊手里,她若是死了,那就天下太平了。”孟忆柳清宛而笑,神态逍遥飘逸。
“你胡说什么?”夜飞雪顿时愠怒更生,连眉间都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冷怒来。
孟忆柳冷冷一笑,声音清冷而又清晰,在夜飞雪心头滚过:“当初你为了她,替人而嫁,之后,你为了她,与爱人分离,甘愿留与宫中,与虎狼为伴。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逃离皇宫,可为了她,你一次次地放弃了。你甚至还天真的以为,你姊姊之所以跟着皇上回宫,是跟你父母之死有关,是为了父母报仇,可事实证明,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总之,在对你姊姊的这一事件上,你总是心甘情愿地为她做出牺牲,可她则是义无反顾地把你伤害。在我眼里,你简直愚蠢而又固执之极。”
“她是我姊姊,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为她付出,我心甘情愿,不求回报。”夜飞雪抬着头,大声回答:“我之所以次次栽在她手里,只不过是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珍惜亲情而已。但是,当有一天,当我所珍惜的亲情被自私、利用、伤害和背叛等东西消磨殆尽的时候,那么,她若再来害我,我就一定会比她更残酷、更无所顾忌。”
孟忆柳含笑望着夜飞雪,眼中隐约流露出赞许的光采,嘴上去说:“阿迷陀佛,你总算还没有蠢到个天怒人怨来的地步来。”
夜飞雪当下有些着恼:“哎,你总得允许我成长不是?总得允许我吃一堑长一智不是?我从前是蠢了点,但我现在学着聪明了呀。我这一辈子,又不想真的当一条蠢虫!”
孟忆柳便笑,夜飞雪却翻了她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