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手臂粗的烛台灯火,点亮了霅溪馆的每一个角落,点点滴滴蜿蜒而下的红泪,在这样一个深夜里显得格外的惊心动魄。
夜飞雪和翼之被带到这儿已经很久了,既没人带他们去见菰亲王,也没人带他们去见承哲,宫女只是细声地告诉他们,让他们在这儿等皇上。三更的更鼓已经敲迂,承哲却仍然仍日没有出来。宫女们鱼贯前来,小心地更换着火盆里的银炭。
烛火轻燃,不时的爆出一丝火花,烛光中,夜飞雪依在翼之怀里,一双手和他的手紧紧相握。
五更时分,终于有了响动,前面传来一声声恭敬地请安声,夜飞雪的身子顿时一僵。翼安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拉着她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原本明亮的殿内,光线更加盛亮,夜飞雪和翼安王双双跪于地上,稽首道:“参见皇上!”
灯光中,那人站于门口,夜风卷起地上的积雪,顺着门缝吹来,有的残雪落在他明黄色披风上,有的则被吹到角落里转着圈,形成一个个细小的漩涡。
对于他们的请安,承哲如若未闻,只是静静的站着。他们之间,隔了不过是咫尺的距离,上前一步,他的手便可以与他们的手相触在一起,可是,如今的他,高高在上,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伸出曾经温暖,如今却万分金贵的双手。
夜飞雪大胆抬头与承哲的眼神相触,他的眼神看似宁静,悠然如水,可是在眼底地最深处却蕴含了一些令她心惊胆颤的东西。他也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心肝脾肺,穿越了这似水流年中与他的悲喜痛楚,往事如飞,如幻似梦,从曾经的患难与共,祸福相依到如今的水火不容,这中间到底是经历了怎么的变迁?
长风陡起,大片的雪风被吹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绿鬓一惊,悄然转身出去,静静地在外关上了殿门。
“都起来吧!”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夜飞雪和翼之相掺而起。
承哲的眼睛顿时瞪得很大,清冷的双眸寒光更盛。随后他缓缓坐下,小心隐匿好脸上的表情,淡淡道:“想不到你们还有脸来见朕。”
夜飞雪吸了口气,手指攥紧着一袭如雪的罗衫,淡淡道:“皇上,飞雪并不觉得自己没脸来见你。”
听她自称为飞雪,承哲的眸子顿时幽深得如两潭井水,两潭纵使她再如何探索再望不到那暗沉的井底。他幽幽说道:“是呀,你是夜飞雪,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没心没肝的夜飞雪。你又怎么会觉得自己没脸来见朕呢?”
夜飞雪张了张嘴,想要讥讽他几句,只是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令她有千头万绪之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如何还口。
翼安王却淡淡一笑,嘴角轻扯:“皇上,微臣也并不觉得没脸来见皇上!”
承哲顿时面色大变,淡漠的面具后面又带了愤慨和怒火,他缓缓说道:“翼之,你拐带朕的爱妃,竟然还有脸跟朕这么说?”
“我拐带你爱妃?”翼安王连声冷哼,他缓缓握起拳头,然后再松开:“请问皇上,当初在飞英堂,皇上是怎么向臣和她承诺的?”
“可你当初也亲口跟朕说过,你跟她根本就没什么!甚至你连太后的赐婚也不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朕一立她为妃,你就马上出来跟朕抢她?”承哲骤然而喝,两道黑浓的刻眉高高扬起,眼神之中满是愤怒。
“那么皇上,你是当真不是,还是当做不知?”翼安王微微一滞,随后表情阴郁的沉声:“是的,臣承认,当初臣的确向皇上隐瞒了臣与飞雪的关系。臣也拒绝了太后的赐婚,但,我们这么做的原因,却也是因为不想伤害你,更不想让我和飞雪的婚事变成一段充满利用的政治婚姻。皇上,臣一直遵守诺言,这些年来,皇上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臣的铁血三十骑暗中还做上了不入流的杀手,替皇上根除着军政之中,蓝言轩的那些暗棋,臣对皇上一片忠心,可是皇上你又是如何对臣的?”翼安王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压抑的火气,有若秋风扫落叶般地说道:“皇上明知道臣与飞雪两情相悦,可偏偏将她立为妃嫔,生生将臣与她拆散。好,拆就拆吧,若你真心爱她,那你好好对她吧。可你不,你一方面防备她、伤害她,另一方面,你又想方设法陷害臣,逼迫臣。你把臣派去蛮部,又派了什么监军来监视臣指挥臣,令臣受了重伤,还差点令臣全军覆没,你将蛮部公主指婚给臣,也不管臣愿不愿意。皇上,抛开当初你对臣和飞雪的承诺不说,就说昔时你我的情谊,昔日臣对你的一片兄弟情谊,你竟是这么还报给臣的吗?”
承哲缓缓地闭上眼睛,颓废地靠在椅背上,喃喃地说道:“朕,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你不用找什么借口,你根本就自私自利愚蠢混蛋之极,又何来别无选择!”翼安王步步紧逼,大声喝问。
“朕不是自私自利,朕也不是愚蠢混蛋,朕当初是真心爱着飞雪,朕立她为妃,是希望给她荣华富贵,朕希望给她尊贵地位!朕甚至可以将她立为皇后,使她名顺史册,而你,你呢你能给她什么?更何况朕还清楚知道,她曾经心中有朕,心中有朕!”承哲的眉毛上扬,激烈地厉喊了出来。
夜飞雪仰着头高高上坐承哲,低声而沉静地问道:“飞雪十分感激皇上的厚爱,可是,皇上,你给我的东西,有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有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你一厢情愿,根本就不顾我的反对和反抗,生生把我架到火上煎熬。你从不接受我的本性,你只是希望驯服我,就像你驯服追风一样的驯服我。你把我当什么?烈马?畜牲?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你不懂得尊重,不懂得宽容和包容,更不懂得什么叫真心!”
承哲张了张嘴,他眉头微蹙,身子僵直,眼中更有复杂的、愧疚的光芒暗涌,不断闪动,他看了看夜飞雪,深切而古怪的看着她。然后,他硬生生的转过脸去,硬梆梆的抛下一句话:“朕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你应该最清楚。你觉得朕对你不够宽容,你自己去想想,若非朕对你的宽容和包容,凭你在宫中的所做所为,你还能活到现在,跟朕吵吗?”
“我原是清楚得很,因你对我是真心的,所以你不管我极度的不愿意,也不管我苦苦的哀求,你都要强占有我!因你对我是宽容和包容的,所以你才会打我弄得我遍体鳞伤,所以你才会利用我身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来威胁我!”夜飞雪咬牙,抬高下巴,冷冷望着他。
“朕也是有脾气的!”承哲叫了起来,眼底却掠过一道苦恼的、挣扎的、矛盾的、痛苦的神色,他吸了口气,勉强的笑着说:“飞雪,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让人无法忍受?总之,朕不管你信不信,朕都要告诉你,朕是真心爱你,朕要给你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还有什么比让你当一国之母更好?”
“我不稀罕!我不喜欢!我不接受!”夜飞雪死死地瞪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根本就无法接受我,忍受我,那你就不应该占有我,不应该强行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承哲勃然大怒,极为粗鲁地打断她的话,吼道:“朕管你希不稀罕,喜不喜欢,接不接受,朕是天子,朕要你怎么做,你就应该怎么做!朕给你,你就应该欢欢喜喜的接受,朕接受不了你,忍受不了你,你就应该为朕而去改变,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拉我们下去砍头吗?你不是早就想我死了吗?来呀!”夜飞雪也同样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恶狠狠地说道。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这次承哲并没有发火,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眉峰紧蹙,眼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重的、郁闷的悲哀。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叮当”兵器相交之声,紧接着是绿鬓急促的惊叫声:“你,你绝不能进去……哎呀……”承哲眉头一皱,抬头向外看去,夜飞雪也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却见含烟风也似的飞了进来,她一进来便纳头而拜,泣道:“皇上,皇上奴婢求求你,求你别杀贤妃别杀皇长子,不管怎么说,她们是小姐唯一的亲人了,皇上,奴婢求求你,你要杀,就杀了奴婢吧!”
心,在一瞬间坠落于冰窟之中,那渐渐沉落那瞬间冰冷的感觉,压得夜飞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呼吸,她轻咬牙,问道:“含烟,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是你们家小姐唯一的亲人了?”
承哲低头看看跪于地上的含烟,脸上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眼神中露出浓烈的杀气,可是,逐渐的,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下来,眼神又恢复了那种苦恼、挣扎、矛盾和痛苦之色。
“原来,有些事,终究还是瞒不过的。”他温和的、温柔的笑了起来,眼光幽幽柔柔的看着夜飞雪,似乎是带着某种坚定的决心,他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也不想瞒你了。夜飞雪,你听着,夜无色,她根本就不是你的亲姐姐,她和冷雪都是梨嫣的亲妹子,她们是三姐妹!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你吗?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夜飞雪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却不禁一紧,尖尖的指尖狠狠扣进了手心。
原来,夜无色竟然是梨嫣的亲妹子!难怪,难怪梨嫣会让蔷薇暗中保护她;难怪,难怪当皇后千方百计想要除去夜无色和曦景的时候,承哲让含烟去保护她;难怪,难怪含烟自从跟了夜无色之后,便再不肯跟她夜飞雪联系,甚至几次帮着夜无色对付对;难怪,难怪绿鬓要说夜无色是她的亲姊妹,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就冲着这二点,皇上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她的周全。原来,他知道,她知道,他们全都知道,原来,他和夜无色早已联手,四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害死了她的爹娘。唯她被蒙在骨里,傻傻的,一次又一次的任由夜无色和他的利用。
眼泪在眼眶中酝酿着,翻滚着,酸楚而又苦涩。生生咽下这酸涩的泪意,夜飞雪淡浮起一个涩意的笑容,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处心积虑,非要将我们一家置于死地不可呢?”
承哲紧抿着嘴唇,痛楚地望夜飞雪,夜飞雪将脸一沉,冷然而笑,声音更是冰冷尖锐得如同一把冰刃:“怎么了,皇上,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肯把实情告诉我吗?难道你非要迫得我当一个糊涂的枉死鬼才开心不成?”
承哲死命地咬着牙,白皙如玉的脸庞愈见现白,良久,他才长长吐了口气,轻若无声说道:“善恶到到头终有报,我们这么做,全都是因为你的娘亲宇文蕊月!”
夜飞雪微微蹙眉,不解问道:“这跟我娘亲有什么关系?”
承哲深深看着她:“因为当日,你娘想要脱离母后,母后便让你娘亲发誓,将来若是生个儿子就要一生听命于朕,全力扶佐朕,若是亲个女儿,则要嫁给朕为妻。你娘唯恐母后会用她的子女来威胁她,于是便想出了偷梁换柱的主意。她费尽心机找到嫣儿她们三姊妹,她把嫣儿送到粲花堂,留下了无色冒充自己的女儿用于制约嫣儿,而冷雪则沦落为母后制约嫣儿的一步棋子。现下,你便应该知道我……朕和无色,为什么要这么恨你娘亲了。”
夜飞雪怔怔良久,发颤的双手胡乱地拉着自已的衣裙上,忽地手上一用劲,但听“刺啦”一声,好端端的裙子被她撕破了一个口子。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因缘果报虽迟,到时分毫不爽。原来这天理轮回的报应最终还是会落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娘亲,到底做了什么,会让如此凌厉的报应落到她身上?夜飞雪死命的咬着唇,只觉得一段心肠被打了千千万万个结,心,痛得像被无数贪婪的虫蚁在啃噬,一点点,一席席,怎么也停不下来。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摒着不肯落下,只迷蒙了眼前的一片视线,也不知入目的究竟是何人,是何物。
就在夜飞雪即将倒下的时候,一双有力而坚强的双臂适时托住了,一个沉稳而冷静的声音在她耳朵说道:“飞雪,坚强些,莫要忘记,你的身边,永远有我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