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过去的人都不再了。长姐二姐一迈出门去,再能像此刻一般坐在一块肆无忌惮的吃茶说话,就略显难得了。
虽都顶着皇城里的同一片天,时不时的也都可以见到,但荣若的心里却总不是滋味。
不知道时不时随着秋叶枯黄人的心也会跟着感到苍凉,荣若的心开始变得敏感,害怕聚少离多,害怕物是人非。可一个大男人伤春悲秋,总归是矫情的。
于是姐姐们说笑,自己也跟着硬笑。
人总是这样的,结识一些人又错过一些人,与一些人相聚又与一些人分离。眼下里的欢喜与安逸掺杂着未来的苦涩,这感觉玄妙极了。
“荠儿没心没肺的样子,真是和阿若很像。”荣长宁的一句话,将荣若的思绪拉了回来:“像我?像我好啊,我若是个姑娘家,我自己就给自己娶了。”
“你要是个姑娘家,父亲母亲都不知道要愁成什么样子!”荣苓丝毫不客气的说到:“不是长姐揶揄你,太过自信可不是什么好事。”
“长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太过自信?!”
眼见荣若气得跳脚,荣长宁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最近就学着多让让长姐吧。打你出生长姐都让着你,眼见长姐要出门了,往后进了宫长姐说会可就再不能肆无忌惮了。”
荣苓听过抿起了嘴,随后轻舒:“是啊,宫中千万般的好,却总是要小心翼翼的。肆无忌惮可不是该有的规矩。”
“东宫是个非比寻常的地方,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荣长宁轻轻摇头叹息:“虽然太子殿下对长姐情真意切,多有庇护之心,长姐自己也要多加谨慎行事小心。”
荣苓点头应着:“我知道,你放心。”
嘴上说放心,荣长宁的心里却始终不能放心。可个人终有个人的宿命,就算荣长宁再担心,往后的路也是要长姐阿若自己去走。
……
为着荣苓和太子殿下的大婚,不单单百宁候府,整个皇城上下都是一片欢腾。为了这一日,宫里宫外不知道都准备了多久,遂大婚不等来年。
隆冬时节要成大礼,天寒地冻,荣长宁怎么看都觉得长姐穿得十分单薄。
荣苓穿好喜服带好发冠,梳妆完毕时天都还没有大亮,一片灰蒙蒙的。荣长宁陪着她站在撷兰院门口,好好看看侯府的一砖一瓦。
等着破晓,等着天大亮,等着宫里派人来迎太子妃入主东宫。
这对于荣家,乃至荣氏一族都是莫大的荣耀,独独荣长宁满是担心。
她提前做了个大红色的香囊,上面绣着经文,里面装着茶叶。算着吉时快到了,荣长宁将香囊塞进荣苓的手里,像是从前多少次荣苓独自入宫时那样握着她的手嘱咐:“长姐不管到了哪里,都不要怕。它陪在你身边,就像是我陪在你身边一样。”
荣苓看看手里的东西,胜雪姣容绽出了微笑。回眼看看荣家老幼,又回看荣长宁,她点点头:“嗯。你人在宫外,家里要多多照拂。”
“吉时到——”
刚说完话,就听到侯府门前一声喊,宫里早先来的姑姑过来,要扶着荣苓出门了。
荣长宁站在原地不上前,眼看着长姐走上前堂,跪于荣川面前敬茶。抬手行稽首大礼,血红的唇角微动,又红了眼眶:“孩儿拜别父亲。”
荣川手里握着茶盏,悉心叮嘱:“进宫以后你要克己复礼,对上小心侍奉,对下宽容以待。需时刻谨记,你的身上背负着全族的荣光。”
“是,孩儿谨记于心。”
荣川远远的看着跪在前面的荣苓,匆匆二十载犹如白驹过隙,尽管已经早早的在心里为这一天而准备,可荣川此刻的心情还是略微难以言,只轻轻点头说一句:“去吧。”
那日,荣苓踩着红绸铺出的路走出了侯府的门。荣长宁带着荣若和荣荠送至门口,荣川却一直没有起身,坐在前堂听着院门外的喧闹声远去。
等送走了人,荣长宁回到前堂的时候,却不见荣川人在哪。空荡荡的前堂,只余下两个丫鬟在收拾茶盏。
“父亲呢?”
丫鬟颔首小声答到:“侯爷回后院去了,瞧着方向好像是去了祠堂。”
于是荣长宁叫荣荠自己先回院子,自己去祠堂找父亲。路上飘起了柳絮似的白雪,荣长宁拉了拉身上的锦裘,提快了脚步,白鞋卷起石板路上绵密的碎雪。
一到了祠堂,荣川果然自己一个人跪坐在香案前,对着瓦盆烧纸钱。听到了声音,也没有回头。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的起身,荣长宁上前去扶:“父亲。”
“终于是折腾完了。”荣川声音细微的回了句:“你也好好歇着。”
眼见父亲眼角低垂伤神不已,荣长宁便问一句:“腊梅开了,父亲想去看看吗?”
荣川看看荣长宁回了一句:“也好。微雪赏梅,别有一番景致。”
于是父女两个迈出了门去,小冬等在门口递了把伞给荣长宁。荣长宁一边撑着伞一边扶着荣川,朝着小池塘款步漫游。
没有争吵,没有暗讽。身后下人也不多吭声,一派祥和之气。
走着走着,荣川止不住慨叹一句:“你长姐一走,这院子都空了许些。”
“长姐是父亲身边最为乖巧的孩子,父亲自然是舍不得的。”
“再乖巧也总归是要嫁人的。”
“嗯,这便是女儿家的宿命,总归是要嫁人的。”
“来年你也要出嫁了。”
“是啊,不过父亲的身边还有阿若和荠儿,也不算太过冷清。”
说到这,荣川不禁好奇的说了句:“你对荠儿很好。”
“父亲说这个,是想让荣芯回来吗?”
荣长宁的话问得有些突兀,却意欲道破荣川的心思,叫人语塞。
“父亲觉得我足够良善?心胸开阔到可以放过荣芯?”荣长宁转眼看向荣川:“那父亲可就错了,女儿小气的很。女儿善待荣荠,无非是因为她与我一样都姓荣,她的生身母亲也好相与,往后能陪伴父亲照顾阿若。倘若再来一个徐云翘或是隐娘,就算她生下多好的孩子,我都容不下。出嫁之前,一定会弄死她。”
她轻声轻语,说出来的话十分柔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却叫人听了毛骨悚然。荣川也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你……你现在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父亲放心,只要姜氏愿意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我是不会动手的。否则,别说我人还在皇城,就算远在千里万里,也会替父亲扫清庭院。”
“……”
眼下荣长宁不过十八,说出的话却叫人逐渐慌张。不过仔细想想,荣长宁有现如今的个性,也算不得出奇。
于是荣川苦笑:“阿爹年轻时,最怕的要数当年的摄政王和王妃了。那可真是天上地下最惹不得的一对。如今,能让父亲害怕的就属你了。”
“女儿听说当年的摄政王妃可是个狠角,人都叫她女阎王。”
“普天之下,再找不出那样一个美艳不可方物又有手段的女人了。摄政王目光所致,碍眼之物,都会被她铲除。”说着荣川回眼看向荣长宁,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和她很像,遂你长大了,父亲便开始怕你了。”
荣长宁笑笑,并没有太将荣川的话当回事。
红梅映着白雪,寒冷的冬日里,格外使人眼热。
过了许久,荣川又说:“你母亲的事,我有愧阿爹有愧。”
“人都不在了,再愧疚又能如何?”
“还恨阿爹吗?”
荣长宁垂头想想,轻轻叹了一口气:“恨又如何?纵有千错万错,可你到底是我阿爹啊。”
她仔细的扶着荣川的手臂,一番话惹他潮润了眼角,止不住的拍荣长宁的手:“对。”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日子还得朝下过。”
“你说的是,咱们这日子得朝下过。往后,父亲都听你的。”
荣长宁抬眼,有些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荣川嘴里说出来的话,最后脸上浮现了丝丝苦笑。
就算是父亲真的愧疚又能如何?迟来的歉疚,比野草还要轻贱。
皇城的雪越下越大,拼了命的要染白整个冬天,就这样下了一日一夜。
扫雪的下人都不忍抱怨一句:“今年的雪真是厚。”
旁边人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多少年也不见这么大的雪。”
丫鬟抱着大红灯笼匆匆朝侯府门口去,原本还没扫开的雪地,也给踩出了一条小路。
姜氏坐在荣长宁的书房,认真的看着城外铺子的账册,一手拨弄着算盘。荣长宁靠着隐几,手里端着暖茶,听一旁炭盆里的烧出的火星毕剥作响,小冬小秋就带着荣荠在那烘栗子糖。
日子如此静好,叫人不忍打破。
忽而听见有人掀了帘子,荣长宁终于抬起稍有倦怠的双眼,就见荣若钻进屋子,拍打着身上的细雪,一手还捂着个大盒子,刚站稳了脚便嘟囔到:“二姐你要吃的东西还真是刁钻,这冬日里我去哪找脆枣?只找到了些干枣你凑合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