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叶城这边暂且安稳,可京都那里却从半月前开始发生几件同样的怪事。起先是在城门旁边的那个面摊上,不知怎么的就从一边房顶掉下来一个人,面摊老板吓得脸色发白,哇哇大叫的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仔细看看,那受伤的人胸前后背俱是血肉模糊,脸上也是血呼啦的,让人不敢仔细瞧。
众人围观的时候,那血人还有一口气息在,颤抖着双手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封黄皮硬壳的东西来。城里的百姓哪里有几个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均是认不出。后头还是有读书人来了看见,惊呼了那是奏折。
“给,给皇上,我被,我是被,中,中……”血衣人到底是没有能说完后头的几个字,颓然垂下手去,死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件兴许也只是几日的谈资,可连着发生,那可实在稀奇了。
半个月里有三个人接连在当众如此,平民百姓不知所措间又闹的有些人心惶惶。留言随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然后以难以控制的速度传开了。
头先第一个死的人,他口中的“中”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无疑是害他的人,可到底是谁却犹要深思。
没人敢胡乱猜测什么,然而这朝野之间,能有一个“中”字的,谁都知道数不过只有一人。明着没人敢说什么,可暗地里谁还能真管住一个人的嘴?更不说悠悠众口了。
等民间市井中的风声私语传进中堂与皇帝耳朵里,那又是两三天以后的事情。那几封被拦下来的奏折的确是出自司元之手,送奏折的人也是惯常的那几个,可谁知一时之间在这个时候都死了,这事情的蹊跷未免让皇帝也正色起来。
要真论起来,他刚才想用司元迟迟不通报贝叶城的情况做文章,这边就杀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倒是难以判断这是司元故作的计谋还是的确有人刻意为之了。
市井风声是否完全不可信,自己身边这个像半个父亲的老人又是否真的没有一点私心?
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只要挑在了合适的节骨眼上,就足够让皇帝起疑心。
夜里,广郁宫。
怜妃枕在皇帝的胸口,听他轻声与自己说话。
“怜儿,要你说,是这帝王家的生活好,还是市井里的生活好?”
怜妃挪了挪脑袋,似乎笑了,她的指尖在皇帝的胸膛上轻巧的拨弄流连,语气满是漫不经心,“陛下,你问我这个,我怎么回答的上来呢,京都的市井是什么样,我并不清楚。”
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明月,耳边依稀还能听见宫人走动的声音。
好在皇帝本就并不真的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是以,他顿了下又继续说道,“有时候我想,市井之中大概也有它的好处,多半无拘无束的快活总比帝王家好一些,然而,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倒也舍不下了。”
“哪里有全然无拘无束的呢?”怜妃闭上眼睛,收敛起了笑容,“陛下还是不要想这些了。”
皇帝是软弱的,既放不下荣华,又有无法自控的野心,同时缺乏远见卓识。他向往市井,也许因为在市井之中他这样的人太多,而并不让人生疑。然而作为一位君主,资历平平已足够让人诟病,更不说他有的这许多的短处。他的野心与魄力显得极不相称,这么看来,倘若生在市井之家,兴许也是好的。
五月初,天气一天一天的热起来。王五下了一早上的面条,到了正午这会儿已经是汗如雨下。
一旁有个面目青涩的小伙子,他的肩头搭着一块棉布,在各张桌子间来回跑动,像是个店小二的模样。
有人打趣王五,“老板,我几天没进城,你这生意就做大了,这会儿竟还有跑堂的了?”
王五嘿嘿一笑,往旁边一指,有一家铺面关着门。
他道,“这么些年了,我总要混口饭吃,这不,过两天就开张,到时候老客免账!”八壹中文網
“什么浇头的都免账?”有人立刻追问了一句。
王五利落的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不过一人一碗,可不能拖家带口的,否则第一天开张就能吃穷了我!”
众人自然哈哈大笑着应了。
“老板,这小哥看着细皮嫩肉的,哪儿找来的?”
“我南边乡下来寻亲的表弟,就是看着细嫩,早是个大人了,他爹娘死的早,如今无依无靠的只剩下我这个挂着点名的表哥,千里迢迢的找过来,连官话都不会说,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是个老实人,我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且我这面馆就要开门,缺人手,自家人总好过外头的人,你说是不是?”王五一串话利落非常,说的围观人都点起头来。
中间不免还有打趣的,“你这表弟在这儿啊,大姑娘都能过来多吃两碗面!”
一片人声嘈杂中,一个男人站起来,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大姑娘有什么好的,要我看还是懂些好事的女人招人爱。”
这句话突兀不已,使得周遭猛地静了静。等那男人走后,立刻有人呸一声骂了出来,“这狗屁倒灶的东西怎么就出在了我们秦家湾,可真是祖宗没积德!”
原来方才离开的那人正是秦福根,而后头骂人的,是同为秦家湾的人。那人绘声绘色的将秦福根怎么对他原来那娘子,活活的将人气死累死,又转眼买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又靠逼着一个寡妇出卖色相维持生计。
众人听了不免俱是血往脑袋上冲,大为光火,有些个小媳妇老妇人还偷偷掉了两抹眼泪。
王五咋舌,他倒是没想到绕个圈子,都还算是认识的。
那面皮细嫩的小跑堂趁着这个时候跑到王五身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果真没人认得出。”
王五看他一眼,“早就与你说了,面皮换了,谁还能记得你是谁?”
诚然,谁能想到这个面皮细嫩的小伙儿竟是半个月前头一个倒在血泊里头的送信人?
小跑堂嘿嘿的笑了,转头又端送起另外的面条来。他左右算是交了差,也从明路转到了暗路里,只要不露出马脚惹出麻烦,算是比从前安稳了不少。
蔺子桑已经离开京都城有一个多月了,宋白站在街头看见街对面的面摊又想起她来。往前走两步看见包子摊又想起她来,更不说再前头的药铺了。
他皱起眉头,干脆闭起眼睛掉头走了。
贝叶城。
街道两边的房屋规整,就连城墙最外围原先大齐百姓住着的破屋都陆陆续续的被修缮一新了。
虽然总体上的一切还由军队管制着,然而有自家田地里种出的菜蔬与许多手工做的小玩意儿已经开始自由的在早市上摆出来卖了。关于城中原先商铺的归属问题也阐述的十分明白,这些暂由军队接管,可倘若百姓有了积蓄,愿意卖去扩大生意,价格也并不是不能负担。
为此,有不少心里赌了一口往上冲的气的人们,全都卯足了劲儿的干活,俱是想在这个时候改了自己的命数,做出些不一样的事情来。
甘勇就是其中一个。天色还没全黑,他赶着羊群从城外进城。这些羊现在全都归属了军队,可他只要放一年羊就能得到一公一母拿来配种,这可算是实惠的。
他拿到放羊这活计,多半还是因为甘老汉给他开的后门。放羊现在算是个抢手活,每天早晚两趟,其余时候都在圈里放着。家里的活计不用被耽搁,甘勇还能找出时间来去学堂读书认字。更不说三餐完备,有菜有肉,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有盼头。
羊群进了城门,被甘勇往小道上赶。毕竟这些野物屎尿不顾,在主街上总是不好看的。羊群熟悉了每天回家的路,前前后后一只不落的往回走。等路过一处小门,甘勇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停。他有些局促的从木头门的门缝里往里瞧,隐约似乎可以看见人影。说话声也不高不低的传了出来,落进他的耳朵里听不太真切。
似乎有男人的声音,甘勇心头一紧,觉得被人狠狠的在心尖上掐了一下,酸涩的不得了。他低下头去,赶忙加快了脚步,将羊都往羊圈里赶。
等羊圈的大门被合起来,甘勇扔了手上的树条,也没管身后甘老汉与他说话的声音,闷头径直往外走。
甘老汉从门里头追出来,只瞧见半个人影,也不知甘勇去了哪里。他低低的骂了一声,折了回去,取出两只大碗来准备去城中打饭。
而甘勇,另一边,他快步的往另一栋楼走去。那栋楼就在蔺子桑的院子对面,原先是个叫做希尔的风国人住着的,算是这整个贝叶城中数一数二高大的建筑,如今却是空着没人住的。
甘勇原先在这院子里是个打扫的下人,还偷偷藏了一把这院门的钥匙,他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开门溜了进去,一路跑到了二楼,将头压在栏杆下头,透过栏杆的缝隙瞧蔺子桑院子里的情形。
蔺子桑这时候的确站在院子里头,她正面对着甘勇这边,不过目光不涉足与此,而是放在正站在她面前的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身形高大,从衣着上不难判断出他是谁。
司元,司将军,如今几乎掌握着贝叶城每一人生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