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初秋正热,来时已裹上了大氅。
时间悄悄流逝,留给三人的尽是无法言说的滋味。知行抹了抹眼睛,笑着点头:“回来了!回来了!”
春归忍着眼睛鼻子里的酸涩,上前拍了拍他满肩的仆仆风尘,又扫过一旁久久注视着她的祁佑,轻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先前预备下的话,今日只有这一句不自觉地说出口。
回想前一月的凶险,春归至今仍觉得大梦一场,得见两人平安回来,一瞬间久久无言。
报喜的信儿早上到的,那小官爷死活不肯拿赏钱,又言说路上还有两块“忠义之家”的匾额还未到,估摸着还要再等上两日。
春归献手艺前没预想过皇帝竟如此大方,最最要紧的是,她家两个读书郎待回来时摇身一变就成了父母官。
左邻右舍一声声的恭喜,而她早就一心想着路上那两人。
此刻见到,满腹情绪涌上来,叫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祁佑上前,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细细嗅着她身上清香的皂角味。舒缓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才叫她逐渐缓了过来。
知行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厨房里只剩下相拥的两人。
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切顺遂,再也不走了。”
春归靠在他身上,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一切顺遂,万事朝前看。
两人说了些话,京都里皇帝的态度,此事后周家郭家所得,那块忠义之家的匾额,种种表明,以后的日子必定是万般顺遂。
待从厨房出来,知行已在外头分派周晗送的东西,耿荣柳仁得了两套京都里时兴的冬日棉袍,蔡氏跟春归都是几匹好料子,几个孩子早已拿了几匣子小玩意儿,什么九连环,鲁班锁,都是京都里的孩子常玩的。
蔡氏从未见过这样的料子,摸起来柔软生热,另有几匹夏日里的湖绸,丝滑冰凉,想也知道不便宜。
更别说塞了半车子的特产。
蔡氏又是欢喜又是嗔怪:“这孩子,这许多的东西也不怕费了银钱!”
知行笑道:“蔡姐可别怪他,这一趟送走我跟祁佑,眼见着他要哭出来了,说就怕吃不到这里的好东西,见不到咱们这些人了!”
这一说又叫蔡氏心疼了。
“哎哟怎么就吃不到了,你快快写了信给他,说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叫人来同蔡嫂子说,我做了给她送上去!”
春归跟祁佑两个正出来,听了这话,春归笑道:“蔡姐姐这会儿可别累了自个儿,待孩子落地,随你做什么!”
这话一落,知行祁佑皆是一愣。
“蔡姐有喜了?!”
待蔡氏蓦得脸红:“有了有了!你俩刚走查出来的!今日衣服穿得宽松了些,不然能瞧出来显怀。”
两人面上都染了喜色,知行连忙将她手上的布匹拿下:“这还给周晗做什么吃的,叫他憋着!几月后老老实实拿了礼过来!”
蔡氏瞧瞧知行又瞧瞧那并肩的两人,笑道:“我这儿好歹得半年后呢,咱们家头一件要紧事可在那儿呢!”
她朝春归那儿努了努嘴,一家子人立刻反应过来,惹得春归一阵面红。
倒是祁佑一派神情自若的模样。
“只能劳烦蔡姐跟里正婶子挑个好日子。”
蔡氏忙笑开了:“我说什么来着!祁佑定是等不及了!”
春归被这么打趣,又是笑又是无奈:“成了成了,咱们先吃饭!满满一桌子饭倒要先堵住蔡姐姐的嘴了!”
一整张桌子确实摆得满满的,冷盘热菜,汤羹点心,春归忙活了一早上,此刻尽数摆上了。
分隔几月,因着郭如意时刻来报信儿,祁佑刚也说了不少,春归大抵知晓京都里的事儿,而知行祁佑就错过了这镇上,小凉山的诸多大小事儿了。
一家子团团围坐到饭桌上,有说不完的话。
郭老爹去京都时带了春归给小凉山乡民们定下一两银子一块番薯地的消息,却不知后头被柳贵李兰撒盐这诸多的腌臜。此刻饭桌上提起,两人皆是面色冷冽。
春归不欲多说,而蔡氏跟耿荣多少气愤难耐,气春归的一番好心差点被祸祸了。
“若是待下一季下了种子才发现,咱们这铺子,还有京都里的不就断了货吗!他们就打着这主意呢!”
只是李兰此刻怀了孩子关在祠堂,乡里心善,不好处置一个孕妇。说起孩子,又不免提到那两人之间的龃龉。顾念着桌上有孩子在,只稍微一提,而祁佑知行也都明白了。
祁佑皱了眉,放下筷子:“蔡姐放心,我知晓了。”
说到春归叫程天保种了两块番薯地糊口,祁佑又展眉握了握春归的手:“我知晓你是如何打算的,你放心,少了李兰,如今我又高中,与他之间必不会再闹出什么。”
程天保也不是愚笨的,没有李兰在旁撺掇,加上对做官的天生敬畏,又有番薯地可种,目前的日子已再好不过。
至于柳贵,如今被打了几十板子关进县衙,日后怎么处置自有他定夺。
若说早前还有顾忌,此刻却是再也没有了。
瞧见祁佑的神色,一众人也知晓这事儿能处置下来了,正是气氛严肃的时候,只知平忽的从里头中间钻出来,拍掉祁佑还握着春归的手,撅着嘴道:“祁佑哥老是握嫂子的手做什么!”
一瞬便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闷。
蔡氏“扑哧”笑出声:“怎么的,来日你祁佑哥哥娶了你嫂子,你还得闹上天不成?”
本是一句玩笑话,可知平却忽的如临大敌,满面的紧张:“……祁佑哥哥怎么能娶嫂子!那知平怎么办!嫂子以后不嫁给知平吗!”
众人:……
沉默片刻,众人没忍住都笑出了声。
知平看在眼里更慌乱,赶紧死死抱住春归的胳膊,盯着祁佑不放。
较之祁佑的气定神闲,春归一阵头疼,无奈地瞥了一眼怀里的孩子。
过了年都七岁了,小宝志远个个早熟明白事理,只她家这个崽子还什么都不懂,哪怕上了一年私塾了,也是个活在蜜罐子里的小机灵。
这么一闹,满桌的氛围也有了回转。
春归将知平抱到怀里,让他在自个儿腿上坐着,转头朝两人道:
“里正叔跟婶子他们本打算尽早来的,可又说给咱们留点说话的时候,等人都散了,清静的时候他们再过来给你俩道喜。”
知行许久没吃到春归做的菜,早已几筷子夹着吃了个遍,听到这儿摇头道:“怎好叫长辈们亲自过来,不若挑个时候我们过去吧。”
春归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好乡亲们种了好些芋头瓜果,前儿带了信儿叫我过去拿呢!”
就前头拿空下来的番薯地种得瓜果,正好一季长成,凡事到街上来的乡亲们多少都要往她这儿绕一绕,提醒她过去拿,或是他们自个儿送上来。
这便定下了过几日去小凉山走一圈。
春归又不免想起一年前祁佑写下的那封断亲书。
短短一年多,从被嫂子发买的童生,到中秀才,再是中举派官,那程家一众族亲族长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日竟这么快到来。那断亲书之于他们来说如今怕是个烫手山芋了。
他们走这一趟,有人欢喜,自要有人惊惧。
吃过半晌后春归转头朝知行道:
“待饭后休息片刻,你记得带些小玩意儿去瞧瞧郭小姐,前一月你俩出了事儿,她吃喝不下,每日里往我这儿跑,我看她眼圈底下都乌黑了一片。”
今日这样的好时候,她也只能避着嫌在家待着,想来心里是着急的。
知行听她这么说,面上也闪过一丝担忧后便有些难为情,扒了几口饭道:“我知道的,嫂子,本也打算尽早过去瞧瞧她。。”
如此饭后知行挑了些许茶包,想了想又拿了几册书往郭家走去,蔡氏几个不愿打扰祁佑跟春归,带着一众孩子在书房处看书做功课,而春归祁佑便在前庭坐下细细说着话。
圣上那道将两县作为手绘瓷器试行地的旨意是祁佑与知行两人上任后的重中之重,祁佑也不瞒春归。
春归一听就明白了,那皇帝是真看重了这两人,试行地一旦成功,不免要扩大到全国各地,松县虞县就是头一个模板,开窑前人手劳动力的征集,手艺人的培养,手绘瓷器做成后的商业模式,这一切都要这两个新手一道一道地攻破,看重的同时不免太过压榨两人。
春归心里掠过一丝不满,又快速压下,虽是个吃力的活计但到底前头是他们自个儿揽下的,做成了便是一道天大的政绩,又不免对那皇帝心生敬佩,竟有魄力将这样重要的事儿交给两个新上任的少年郎。
她既为两人高兴又担忧。
前后思虑过一回后,她开口道:“听阿荣说起过,他刚来那儿,一道过来的流民便有不少,只如今路上也瞧不到几个,大约是如今这个县令想了什么法子,待你俩上任后,那些流民的去向,全县的青壮年,还有开窑前的准备,这都不是小事,可要细细琢磨透了才是。”
担子没压到身上时不觉什么,突的来了这么一下,春归才知任重道远,叫她如今这么思虑,也思虑不周全,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担忧。
祁佑见她忧虑,忙安抚道:“春姐放心,这些事儿任前交接都能探个一清二楚,既是揽下了这担子,我与知行相辅相成,总能做出一番成绩,京都里也有周晗帮扶着,你无需担忧。若是不放心,日后的一行一着我必不瞒你。”
听他这么说,春归不免失笑:“那我成了什么了,堂堂一个县令大人,凡事叫我一个妇人过问,传出去你可要失了颜面了。”
可祁佑却轻笑着摇头:“春姐这儿,我无需这颜面。”
两人靠得越发近,对望间皆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