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这事儿动静大,大街小巷两个相邻的县传来传去,说了好几天才罢休。祁佑知行两人本就因招收工人,雪灾收容流民这几桩事得了贤名,这下又有威名在外,如此张弛有度,一个正经的官声就这么立起来了。
镇上热闹,小凉山一处也热闹得很,只因阿荣阿仁跟那郭少爷这些时日常常往这里跑,又是申请批地,又是丈量方寸,从自家山里和别处那里买下砍来的木头于官窑不远处堆了好几捆,这架势看得众人纷纷猜测。
里正上去问了一趟才知缘由。
这些时日李老爹夫妇时常到镇上看顾孙女,志高回家中也是没人的,陈实陈庆两兄弟打猎是一把好手,做饭却是不行,因此这几个孩子平日里忙忙碌碌,正午就到小集市里对付几口。之前是没注意,如今看到这几个孩子了,里正自然不能放着不管,便常叫里正媳妇儿过去送饭,或是叫到家里来。
村长家里人见了也自然时常邀请一番。
几日后,周边几个乡里大多都知晓了阿荣几个要在小集市里开上一个铺子。这可把众人给高兴坏了。
里正媳妇儿送完饭回来便说起这几个孩子有多忙碌,嘴里眼里都是一派与有荣焉的高兴。
“本来大家都在念叨,等窑洞建完了,这小集市就该撤了,如今看阿荣在这儿开起了铺子,大家都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这集市啊,该是长长久久的了!”
阿荣跟郭少爷能来这儿开铺子自然是依着春归跟知行他媳妇儿的意思,她俩的意思便是祁佑知行的意思,这集市取缔与否就在两个县令一句话中,如今看来,祁佑跟知行怕是早就有了成算。
里正心里跟明镜似的,敲了敲烟枪道:“祁佑可不光是顾着咱们这儿的意思。”
从招工,窑洞选址,集市,再到他应承下的私塾,一桩桩一件件,足见他有心将整座县立起来。
“祁佑如此为着县乡里考虑,咱们可也不能拖后腿。”
里正媳妇儿放下篮子:“那自然如此。”
里正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道:“既是如此,这程家的新族长也该选定了。”
那日村长跟程家两个族老从镇上回来后并未瞒着几个老一辈的乡亲,程老族长心中对祁佑那点顾忌他们不是不知道,却没想到这老爷子能如此拎不清,窑洞顶替一事知情不报已经算一桩罪责,竟还觍着脸叫祁佑放了齐兴齐旺这两兄弟。说到齐兴齐旺这两兄弟,那老爷子又多了一桩乱认亲的糊涂事儿。
早年太太平平,众多乡里人一块儿修桥铺路时未见得他如此模样,没想到做了一辈子族长,到老了竟成了这般。
祁佑既是叫他自个儿请辞,就是给程家一个脸面,只是如今已过去了五六日,窑洞那边都已重归了太平,程家那边迟迟未见这老爷子跟族里通报请辞一事。
思及此,里正心口总是憋着一股气儿。
“不然你去问一问村长或是两个族老?”里正媳妇儿也不由得皱了眉。
“那老爷子死要面子,怕是心里舍不下的,祁佑每日里烦心事儿多了去了,你可别再拿这样的事儿去烦他,你们能帮着解决就解决了吧!”
里正点头:“你说得不错。”
免去旧族长,选定新族长,这样的大事儿他们外姓人插不了手,可村长这样德高望重的就不一定了。里正想了想,还是决定托村长前去催一催。
那老爷子一日不退居三线,他都替祁佑捏一把汗。
待到里正往村长家将这事儿一说,村长也同他一般反应,直气得差点拍了桌子。
“你不来问,我也预备着同你来说一说。”
看这神情,里正心里明镜似的,那老爷子怕是又在装死了。
“老程家上头那些族老都等着他来张口请辞,这老东西竟整日里装病,连大门都是紧紧关着,生怕人闯进去把他拽出来!”
“你说这事儿咱们几个老的谁不知晓,就是耳朵灵光点常在镇上走动的小子也都猜得七七八八了,他那日被齐兴齐旺两个的爹请进祁佑那儿又不是没人瞧见!如今装个什么劲儿!”
里正沉了脸:“这是预备着拖下去了。”族长这个名头竟如此好听?这么眼巴巴地不放。
村长点点头:“他跟柳家那个跟咱们几个老的一道都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伴儿,年轻时候只觉得两个不多话,看着稳当些,我跟你其他几个老叔儿又不愿担事儿做劳什子的族长,最后程柳两家就挑中了他俩。”
只是太平盛世时没什么错漏,一到紧急关头,这两人贪小怕事,伪善迂腐的性子就暴露无遗。
“这人定是要换的,程家那两个族老说就是将人拖着也要拖去祠堂,不然程家怕是要被这人给拖垮了。”
程家另外几个族老听说了这事儿后吓得直后怕,如今的祁佑可不是从前的祁佑,那老爷子回回都往刀口上撞,一次两次不计较那是祁佑大度,可三次四次呢?祁佑时小辈,可也是这个县的县令,怎容你如此挑衅!
若真叫他动了气,一句话就能将程家后路断得七七八八。举个例子,他要是将窑洞里一事上报到京都时顺口带一句程家族长的作为,圣上见了后一道罪责下来,老程家还有路子可走吗!
祁佑如今开了换族长的口,那必是受不下这口气了,他们哪能不照做?
因此这换族长这个决定阖族上下长辈没有不应下的,甚至早已在物色新的族长人选。
只是那老爷子迟迟不出来,这也没法换啊!
村长摇摇头:“早知道当日就该叫祁佑不必顾着脸面,直接把人给撤了。”
如今村长几个也不好意思再拿这事儿去烦他,这点小事儿都做不成,难不成这老程家日后一行一步都叫祁佑去做主?
两人手里都拿着烟斗,沉默片刻。
“……不然这样。”里正忽的抬头:“他不是对外声称生着病吗,病得还不肯叫人上门探望,既如此,如何再担任族长,现成的由头不就是吗!不如就请程家那些叔伯们找好稳妥的族人,直接替了上去!”
里正冷哼道:“他不说出个由头,自然有现成的一个摆着。”
既然装了病就老老实实地病着,祠堂那处自有人出面将这事儿了断了,若还为着脸面死抓着位子不放,这脸面扯破了丢脸的也就他一个。
这老爷子要耍无赖,他们自然也能耍!
里正说完立刻看向村长:“叔儿,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
自然是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村长猛地一敲烟斗,笑了出来。
“你这老小子!会想办法!成!一会儿我就去趟甜水村!”
对付无赖似的人物,法子也得泼辣些!
这日后,镇上春归一家子再听到程家本族的消息已是好几日后,因着程家族长生了重病的缘故,几个族老聚在祠堂里选了个青年走马上任。
这青年家里是承包鱼塘的,两年前大旱时曾拿出自家的鱼干接济乡里,平日里待人和善,是个极为稳妥的孩子。大旱里鱼塘损失惨重,缓了一年后又重新立了起来,可见性子也是坚毅的。
祁佑派了裘管事前去打听后也就没再说什么,于是这新族长便踏踏实实地落了谱子。
至于老族长,听闻了消息后不知怎的“病”又一下好了,可惜新族长早已过完了礼节,同这老爷子打了个照面后再无其他可言,大路朝天,程家这条路又重新开阔了起来。
新族长显然是个会做人的,上任后没几日就上门拜访了祁佑,言谈之间进退有度。程家目前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承下了郭展鹏当日的那一块番薯地,日子也将好过起来,祁佑又将私塾一事同这新族长通了气儿。
新族长感恩戴德之际又稍稍提了一句当年那封断亲书。
祁佑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着声道,那断亲书不过当初的一记筹码,如今年岁已长,只作笑谈。
离开时,这新族长面带笑意,显然同祁佑交谈得十分顺利。
他来这儿也不过是想探一探祁佑待程家的态度,身在其位,他不免存了些小人之心,毕竟有老族长那样的先例在,祁佑当初又同自家里闹得这样不愉快,心里若是有那过不去的坎,报到程家头上,那真是避都避不开的。
所幸祁佑态度依旧,他也彻底放了心。
送走程家这新族长,祁佑难得地露了笑脸:“这倒是个聪明的。”比起老族长,也是个肯担事儿又负责的。
年少时虽下过一封断亲书,可他与程家不会永远地立在对立两端,他姓程,却也是一方县令。谋福祉,创政绩不会拘泥于程姓跟他姓之间,但只要是那老族长还在,那老爷子总能将大小事全部扯到姓氏宗族。
一次两次的顶撞愤懑他可忍受,而长此以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如何能做到毫无偏颇,又如何越过一族之长去实行政令。
此时一个正直公正的族长出现得正及时。
程家换族长这事儿起得轰轰烈烈,其中隐情因刻意遮掩也没有多少人知晓,知道的那些小辈也都顾念着声名,只在私下里说说,不敢多声张。这事儿过了就过了,稀奇的劲儿也跟着过了。
只因那小集市处,一敲一打间立起的一间小铺子早已勾去了众人的好奇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