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说的还有几分道理,”花蕊娘斜了他一眼,学着他的样子抱了胳膊,满意地点了个头。
宗少城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向前迈了去。花蕊娘怔了怔,连忙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花蕊娘见他越走越远,便忍不住出声喊道。
宗少城却并不理睬她,只自顾自地往前走。花蕊娘身形本来就比他矮小,步子上自然跟不上他。想要喊住他问个明白,又怕田野空旷,声音传开去被人听见,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前走。
到了田坝边上的小土坡旁,宗少城纵身一跃便跳了上去,花蕊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走近,见他已经当先钻进了上面的密林,便只得提气跟了上去。
转眼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山坡顶上,这处矮坡多四季松,因此层层密密的,四周更是难得见人影。花蕊娘心里头禁不住就有些打嘀咕,脚下却一步也不放松的跟在宗少城后面。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密林里面不透光,花蕊娘越往高处走,心里越是胆寒,忍不住就出声喊道:“宗少城?”
前面的一直响动的沙沙声忽然就停了,只听宗少城回道:“怎么了?”
“你要去哪儿?”花蕊娘顿住脚步,怯怯地问了一句。
宗少城轻笑了一声,回转身两步走到花蕊娘身前来,盯着她瞧了半晌,突然开口道:“他日我若做了将军,凭着系带来见,可赠金十两,记得不?”
花蕊娘呆呆地看着他,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间提起这个话。
“你想不想坐到树上去?”宗少城话头一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花蕊娘愣了一下,刚要回答,就猛地察觉自己身子被箍紧,不等她出声惊呼,已觉整个身子一下腾空,吓得她立刻紧紧的闭了眼。待到她睁开眼来,就已经稳稳地坐在了半空中的一根树干上。
花蕊娘惊惧地往悬空的脚下看了一眼,就听宗少城在耳旁笑道:“别乱动,小心摔了。”
“我刚才是怎么上来的?”花蕊娘又惊又疑地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宗少城的胳膊:“还真有飞檐走壁的神功不成?”
宗少城的面上露出一丝倨傲的神色,语气颇为自得的答道:“那当然了,我师傅当年号称十里雁,曾孤身一人深入十里军中,取得密报全身而退。”
“怪不得叫做十里雁,无恨大师这么厉害,有机会我还真想见一见。”花蕊娘神往地接了一句,心里面的好奇是越来越浓。
“嗯,”宗少城有些不自在地扭开脸:“下次吧,下次等我回来,你再来送豆芽。”
花蕊娘的情绪不由得也低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道:“你回府城,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良久也没有听到宗少城的回答,花蕊娘抬起眼来,只见宗少城正眼神深深地注视着她。
花蕊娘怔了一怔,立刻将目光投向别处,没话找话地说道:“那诸葛大哥呢,他还要不要回来继续跟无恨大师练武?”
宗少城收回目光,淡淡地回答道:“要来的,诸葛遥他爹是麟州府总兵,对于学武之事,自然比一般人要看重得多。”
原来如此……他二人年纪家世都这么相仿,怪不得能成为好友。花蕊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有了些不是滋味。
也罢,既然相识一场,便已是缘分。花蕊娘抬头瞧着头顶上漆黑深沉的夜空,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
两人在树干上坐了许久,宗少城忽然轻声开口道:“走吧,你该回去了。”
花蕊娘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脱口便是一句:“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话一出口,花蕊娘就恨不得将自家的舌头咬掉。她这究竟是在期盼着什么,别说两人天渊之别的家世身份,就是少年之言,也是当不得真的。
宗少城意外地一挑眉毛,嘴巴开阖了一下,又复紧紧闭上。
花蕊娘心里隐约有些期盼,却又有些害怕。半天不见宗少城开口,她便渐渐有些失去了耐性。八壹中文網
“走吧……”
“我回……”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花蕊娘连忙抢在宗少城前面,冲着他抬了下巴道:“你先说。”
宗少城微微一笑,双漆黑的眸子里散发出一道异样的亮光。花蕊娘竟看得呆了,正胡思乱想着,就听他说道:“我这次回府城去,是为了迁我娘的坟冢。”
“啊?”花蕊娘奇怪地回了一句:“你娘的坟冢不在宗家祠堂吗?”
宗少城轻轻摇了下头,透过头顶上洒下来的细碎微光,花蕊娘仿佛看见,他的眉眼间似有一丝愁绪,又似苦楚。
“对不起,”花蕊娘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说道。
宗少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花蕊娘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是宗家嫡子,我娘自然是我爹的正房夫人,为何坟冢却不在家祠?”
花蕊娘轻轻点了下头,抬起眼来直视着他道:“你说吧,我听着。”
他这般眼巴巴的跑来找自己,心里面必是压抑了许多的苦楚。倘若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自己又何妨当一次听众。
宗少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莞尔笑道:“堂堂宗家子嗣,竟一心投志武学,你竟不觉得可笑吗?”
不等花蕊娘回答,他又接着道:“人道天道,若是人人都走同样的道,那岂不是世间遍地饿殍?百姓皆无生存之地?若是农夫不思耕地只识诗书,木匠工匠皆不劳作。就算人人都会作诗,人人都满腹经纶,那又有意义?”
花蕊娘让他绕得糊涂了,想了想才答道:“你家里人反对你练武?”
“男儿志在沙场,志在保家卫国。”宗少城的身上陡然升起一股豪气,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不愿与那些酸腐儒人同道,只求施展一身抱负,但得有志之人,与之并肩同齐。”
“照你这样说来,那些读书考秀才的人便是统统一无是处了?”花蕊娘抢白了他一句,又缓和了语气道:“人人皆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安逸的活着,有的人喜欢读书入仕,有的人或许就喜欢做个木匠,可没有什么高贵低贱之分。”
“正是如此,”宗少城欣喜地看了她一眼,复又转过头去,望着密林深处深深地叹了口气。
花蕊娘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想回府城对不对?有人强迫你回去?”
宗少城眼神一凛,忽地转过头来激动地回道:“不,我巴之不得,我盼这一天盼了许久,这是我娘唯一的遗愿……”
宗少城语气一顿,若是有人留心观察,便会发现他隐在袖子下面的一双拳头,已经紧紧捏起凸出了青筋。
“在我娘嫁给我爹之前,我祖母便替我爹看好了一门亲事……”过了许久,宗少城才接着开口,语气缓慢地诉说起了自己的家事。
宗少城的父亲宗柏雄,乃是顺宗年间的进士。而他的母亲贺氏,则是京城商贾人家的女儿。当年宗柏雄上京殿试,途中巧逢因为拉车的马儿暴毙被困在路上的贺小姐。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娇俏少女,一来二去,便互相生了爱慕。
书生小姐,原本应该是一段佳话,当时谁也料想不到,这偶然一遇,生出的,竟是一段孽缘苦情。
当年的宗家比现在还要鼎盛几分,宗柏雄少年高中,得意之下竟忘了婚姻大事本该先知会父母。殿试发榜之日,他便两担红礼送到了贺小姐的家中,贺小姐的父母皆为商贾,见有这般学识之才求娶自己的女儿,自然是一口应下。发榜不过一月,二人便在京城匆匆忙忙完了婚。
宗柏雄或许是被双喜临门冲昏了头,与贺小姐结亲这般大事,竟只遣了一个年幼滑头的小厮送家书返乡。也不知那小厮是办事不利弄掉了家书,亦或是有别的打算,反正这封信,从未送达过宗老夫人的手中。
待到宗柏雄返家之日,宗老夫人带着全家人在祠堂门口严整等待,却不料,除了儿子之外,竟然还迎来了这位从未知名过的新媳。
说到这里时,宗少城紧紧地闭了双眼,颤抖着痛苦地吐出一句:“自那之后,便是我娘痛苦的开始。”
宗柏雄还未介绍完新媳的闺名家世,宗老夫人便一下厥了过去。待到众人又是汤药又是大夫的将宗老夫人救醒,宗柏雄和贺小姐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宗老夫人出生山南府的显赫大族,娘家姓苏。苏家有一位苏四小姐,是宗老夫人的亲外甥女,自小便很得宗老夫人的眼缘。宗老夫人早就有心将她定给宗柏雄,奈何苏四小姐的父亲极看重学识家世,认定自家女儿非有功名在身之人不配。宗老夫人心高气傲,自然不肯在这点上面让自家哥哥看轻,终于是等到收到宗柏雄高中的喜报之后,她才上门向娘家哥哥提出了聘苏四小姐为媳。
“那后来呢?”花蕊娘听得心绪跌宕,忍不住插嘴问道:“你爹既然娶了你娘,明媒正娶在前,就算你祖母定了苏家小姐,那也是做不得数的。”
宗少城轻轻一摇头,唇边渐渐浸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