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稀稀拉拉地下了一阵雨,花蕊娘还担心第二天上梁会受影响。谁知道老天爷存心照顾,早上起来不仅地上的泥土是干的,天空中还露出了小半轮久未见面的太阳。日光虽然惨淡,却也给寒凉的深冬带来了几分暖意。
一大早花家的灶火就烧得旺旺的,吃完早饭,商姨娘便去灶间里头揉面准备做包子。花蕊娘则和厉大还有赵氏一块儿出了门,赶着骡车去镇上采买晚间做席面的食材。
买完了肉食和蘑菇等干货,花蕊娘想起昨天花云娘看见金钿花的那副眼馋摸样,就忍不住起了心思。她摸摸怀里的钱袋,正想说去找间首饰铺看看,转头见厉大在旁,便又将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等花蕊娘她们将买好的食材拿回家,又赶着骡车到房场这边来,新屋都已经搭好了梁木。厉三正在满头汗水地指挥着工匠们爬梯子盖瓦,看见花蕊娘她们到了,厉三抬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便往这边走了过来。
赵氏从带来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水递过去,厉三接过喝了一口,便向着花蕊娘道:“只要不下雨,再有两天就能完工了。”
花蕊娘见工匠们个个手脚麻利,便满意地点了个头。她开口问了几句施工的材料是否够用等话,又交待厉三今天早些收工,叫上大伙儿一块儿到家里来吃饭。
晚上的酒席甚是热闹,花家的院子窄小,就借吴婆婆家的院子摆了两桌。花蕊娘她们感激厉三这些日子出了大力气,其他的工匠也是尽心尽力,便极尽所能地将席面做得丰盛。一直吃到天色黑尽,大伙儿才打着酒嗝站起身来,道了谢分头散去。
商姨娘留下和赵氏她们一块儿收拾桌椅碗筷,花云娘则拉着周小兰坐在台阶下说着小话。花玉朗难得轻松一天,老早就下了桌子,和厉思良周明章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只剩下花蕊娘一人,她在火盆边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可能是早上出门吹了风,头有些闷闷地作痛,就去与商姨娘打了个招呼,独自先回了家。
因为晚上是在厉家吃饭,自家屋子里就没有烧炭火。花蕊娘脱鞋上床躺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湿气重得厉害,裹得整个人越发的闷气。便只好掀开被子爬起来,取了火盆去烧炭火驱寒。
花蕊娘端着烧好的炭盆回到屋子里,又嫌弃床上冰冷,她干脆搬了根凳子,就这么抱着腿守在炭盆前面,怔怔地发起了呆。
按着厉三估计的进度,再有两三天房子主体就能完工,余下雕窗贴纸这种细活,拢共做下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先前定下的桌椅板凳木匠已经全部打好,其他像锅碗瓢盆这样的小件用物,也早已经采买得差不多了,只等着房屋整体落成之后,食肆便可以开张。
全家人一早就商定了下来,因为食肆只做早晨和中午的生意,所以包子和馒头就是最主要的。今天在席上就有商姨娘亲手蒸的水晶小笼包,手艺上头花蕊娘并不担心。只需要细化分类,依照客人的需求,定出将来要卖的品种和价格即可。
除此之外,食肆里面还同时提供小米粥和汤粉。根据花蕊娘的想法,食肆主要的客源定位还是普通百姓,所以主营的食物内容上面,就得考虑到具体的需求,简单好吃管饱最好。至于小炒热菜,只作为噱头和搭配,以便满足不同客人的需求,并不算到主要的经营项目里面去。
花蕊娘估算了一下预期收益,瑜棠镇上的包子铺里头,素包子是两文钱三个,肉包子一文一个。她们的食肆在武穆峰脚下,就算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价钱上也至多能涨个一文两文。汤粉的价格稍高一些,这样粗略估下来,以一天卖出二十屉包子、五十碗汤粉计算,每日的收益也至多不过一百来文钱。
由此看来,依靠食肆养家糊口没有问题,但最多也只能谋点小财,和买豆芽的收益自然无法相比。不过花蕊娘的打算可不仅在此处,当初决定买下荒地,主要还是因为看中了这一块儿未来的经济价值。
所以食肆对于花蕊娘来说,只是试水之作。她的目的,是要将别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到时候值钱的,就不仅仅是一间食肆,而是她手上所拥有的这块绝佳地理位置的荒地……
不过话说回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眼下该想的,还是如何经营食肆,才最为要紧。
花蕊娘猛地想起来,眼看着食肆开张近在眼前,她们却连一个招牌名都没想过。花蕊娘一拍自己的脑袋,立刻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起来。
半月、半山……花蕊娘眼睛一亮,半山居倒是一个不错的店名,既有意境,又不流于俗气。
可是一转念,花蕊娘就否定了这个名字,且不说是不是有借鉴半月居名头的嫌疑;自家的铺子是在山脚下,又不是半山腰,实在是名不副实。
落山居?武穆食肆?……花蕊娘想得有些烦躁,干脆自言自语地笑道:“不如叫花家包子铺好了。”
商姨娘和花玉朗他们还没有回来,便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花蕊娘被火盆里扑出来的热气烤得脸面发烫,索性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觉得无趣,便出了房门,往花玉朗的房间来。
花玉朗的屋子里摆设清俭,除却新做的那张架子床外,就只有一方书桌和一个背靠椅。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搁了砚台墨盒,花蕊娘拉椅子坐下耐心地磨了墨,便伸手取出纸笔,将方才想出来的备选店名一个一个记下。
屋顶上的瓦片突然喀拉拉地轻响了一声,花蕊娘马上停下笔,支楞着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
窗外传来了一声尖细的猫叫,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声响。
花蕊娘摇了摇头,复提起笔来,心绪却不由人地转到了别处。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一片芳心……”花蕊娘不自觉地念叨出声,眼睛里顿时有了些惘惘神色。她轻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来,却只觉得眼前所及之处,笔尖、砚台、棉纸,都俱是宗少城的身影。
花蕊娘苦笑了一下,又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便将面前的棉纸移开,伸手另外取了一张干净的出来铺好。提笔怔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去。
眼前灯光一黯,仿佛就看到那少年近在身旁,目光深深地说道:“花蕊娘,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转眼间,又似乎见他眉眼含笑,满面温和地说道:“放心吧蕊娘,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吗?他会怎么做呢?他祖母究竟是提了什么令他为难的要求,自家都不得而知……花蕊娘将毛笔横在手上转了一圈,又抬起另外一只胳膊放在桌上,用力撑着下巴,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懊恼地叹了好大一口气。
宗少城啊宗少城,早知相思如此恼人,那日在街头,我就该远远地避开你的马儿;那日在柴堆后面,我亦不该与你搭话;那日……
花蕊娘眼神一深,立即坐直身子,提笔就在纸上写下一段: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写完之后,花蕊娘轻轻搁了毛笔,用双手捧起棉纸,撅起嘴唇小心翼翼地吹着。
看着纸上的墨迹渐渐干涸,花蕊娘眼神一滞,眉间忽地一下又凝重了起来。
空有佳句三千,道不尽相思一片。再美丽动人的诗句,还不是一样摸不着,见不到……
花蕊娘一下着了恼,那纸上的诗句好似化作了挠心的小虫,直搅得她五脏六腑一阵翻覆。她突然将手上的棉纸揉成一团,使劲地丢向屋子一角。
“这也能安慰人么?这有什么用处?我学什么佳人才子?天下诗句千千万,难道写上一首两首,十首百首,就能见得了面?就能叫人不难过?”
花蕊娘怒骂了一通,尤觉得心中郁气难解。便站起身来两步走到那纸团前面,抬脚重重地往上踏了几下,才愤然停住。
顿了半晌,她又缓缓地蹲了下去,伸手拾起地上皱巴巴的纸团,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不是说好的吗?只是欣赏,只是远观……为何放纵自己的心容易,要收回来,却这般的困难……
花蕊娘的面上有了一丝颓然,她突然埋下头去,双手环抱了膝盖,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窗外的寒风呜呜地尖叫着,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安慰之声。
抽泣声戛然而止,花蕊娘猛地抬起头,盯着地面怔怔地瞧了片刻。她突然伸手狠狠一抹鼻子,面上一下变作了气鼓鼓的神色。
花蕊娘快速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将椅子拉开坐了下去,操手从旁抽出一张新的棉纸,提腕唰唰飞快地写了几笔。
写完“啪”地一声搁下毛笔,花蕊娘将那张棉纸拎起来在眼前晃了晃,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大字:宗少城,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