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花蕊娘能想象得到的,那她想象不到的呢?难以想象在这样的男权社会,宗少城需要下多么大的决心,才能舍弃尊严与名声使出这样的诡计,这其中的过程,他究竟承受了多少煎熬和压力?
而且他还这般一不做二不休,若只是暗中使人传几句流言还好,这样当场让柯家太太撞破,便是宗家的人再有天大的本事,恐也真真是回天乏术……
花蕊娘心头一酸,差点就要掉下泪来。以她的心思,如何猜不到,宗少城为何要出如此狠招的目的。
他要断的,不只是柯家的念想,而是包括宗老夫人和宗大人在内的所有人,对他婚事的企望与安排。想出这样激烈的狠招,便是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从今往后,别说与他议亲,只怕所有人都会当他是茅坑里的石头,远远见到都要绕着走。
花蕊娘不得不承认,这法子……若单论效果,确是上乘。可是,目的虽然达到了,这背后,他需要承受和牺牲多少?
就连花玉朗这样与他无关紧要的人,在听说了之后的反应都如此嗤之以鼻,那其他人呢?宗少城身为长房长子,虽与宗家的人不亲近,但从他言语之间也可听出,宗老夫人似乎对他期望颇高。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丑闻,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花蕊娘心里一时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胸腔里堵着满满的疑问,只恨不得立刻冲到宗少城面前,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后果与他理个清楚,再怒斥上几声笨蛋。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又有什么用。再说,宗少城此刻只怕是孤立无援,他需要的,并不是指责与马后炮……
只此一举,远胜无数才子佳人情意悱恻、千言万语剖白心迹。自己一味在这里愁肠百结,岂不是辜负了他的用心?
难怪他非要问上一句:蕊娘,你信不信我……
花蕊娘的眼神倏地变得坚毅了起来,她想了想,便收回了几次欲到嘴边的话语,伸手握住花玉朗的胖手,脚步稳稳地往落山村的方向走了去。
只要自己信他,且坚定不移,那旁人的看法,任何人的眼光又有什么意义?花玉朗身为自己的弟弟,虽然不太希望他也一同误会,但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将来等到时机成熟了,再费口舌解释两句便是。
似是蜜糖投入沸水,丝丝甜意慢慢从花蕊娘的心头漾开,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发髻上的金钿花,面上的笑容更加坚定了。
路边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降落在灌木枝上,啄着枝上新发出的点点绿芽,然后跳跃着、扑腾着奔向另一处。积雪消融,大地春归,暖意,此刻正浓。
有间食肆已经重新开张两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节的缘故,前来隐峰寺上香的人并不算多。武穆峰脚下一片冷冷清清,跟年前一比,铺子里的生意确是一落千丈。
这样的情况本就在花蕊娘的计算之中,因此她并不着急,还与张氏和桂花嫂打趣了几句,让她们趁空多休息。
今天与厉三结亲的宋家前来铺妆,商姨娘去给赵氏帮忙,就没有到铺子里来。桂花嫂原本带着小元小草住在这边,晚间并不回去花家,等到中午打烊,她却执意跟着花蕊娘一道走。花蕊娘知道桂花嫂这人重情,她是感念吴婆婆给两个孩子送过衣裳和吃食,也想去厉家的灶上尽一份力,便点头同意。留下小元小草两个孩子在铺子里又不放心,干脆带着一齐返身往落山村回去。
等花蕊娘她们到了厉家,宋家铺妆的人早都已经到了,在厢房里坐了齐齐一堂。花云娘和周小兰正在院子边玩羊拐,看见花蕊娘过来,她立刻笑嘻嘻的扯了花蕊娘去看宋家送来的家具。
吴婆婆家的这座院子一共五间屋子,正中是堂屋,后面是吴婆婆的居室,右边一里一外的厢房住着厉大和赵氏,左边靠堂屋的一间是厉思良的卧室兼书房,再往左,便是新收拾出来给厉三成亲用的屋子。
花蕊娘进去一瞧,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屋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她仔细一数,雕花架子床、橡木盆架、高脚三合柜……除了大户人家才陪嫁的铜镜妆台屏风之外,几乎是应有尽有。光家具便备了如此之多,等到正式过礼那天,只怕压箱的东西更不会少。
由此看来,未来的厉三婶子娘家不仅颇有家底,还格外疼爱女儿,要知道在乡间,肯在女儿身上大把抛费银子的人家并不多。
花云娘和周小兰已经来看过一次,再次进来观看,面上的艳羡之色仍是藏都藏不住。花蕊娘捕捉到了花云娘眼底的羡慕神色,便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以当初花家在桃源县的家境,这点东西哪里值得她入眼……这么一想,花蕊娘心底便忽然间生出了几分愧疚。
原来家中还好的时候,虽说父亲开明,可是母亲……她毕竟是个女人,对待庶出的子女,再好也只能做到面上光,要她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来疼,确实太过强人所难。如今家中遭逢这样的大变,却不知对于商姨娘和花云娘来说,是好还是坏?
周小兰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着架子床上的雕花,小声地向着花云娘道:“云娘你瞧,真好看。”
“这有什么?”花云娘极力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高昂了下巴道:“将来我姐成亲,一定比这个还要风光。”
花蕊娘闻言正想发笑,却猛然警醒过来,自家刚才是犯的哪门子癔症,竟凭空生出了这等小心眼的心思。如今姐妹相亲,一家人和和睦睦,岂不就是最好?
因为宋家所在的马家坳离落山村颇有一段路程,天黑路滑不好走,晚饭便提前摆了出来。商姨娘和赵氏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两桌席面做得色香味俱全。依着从前请客的例子,照旧是大人小孩分别坐了一桌。厉大还备了一坛子酒,请了周大过来作陪,厉思良和周明章也被拉过去喝了两杯,直到脸色通红才放了回来,少不得又被花玉朗和花云娘取笑了两句。
小辈这一桌很快就吃了个底朝天,厉大他们那边却一直喝个没完。几个孩子坐着无事,便跟吴婆婆招呼了一声,取了陀螺到花家的院子里去玩。
厉思良向来是个孩子王,领着几个小的将两个陀螺抽得呜呜打旋,几个孩子又是争抢又是笑闹,玩得不亦乐乎。这样的游戏花蕊娘并不拿手,便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坎上乐呵呵地看着,周明章似乎有些酒意上头,只站了一会儿,也学着花蕊娘的样子,搬了小凳子到院坎上来坐。
花蕊娘瞥见他垂着个脑袋,怔怔地瞧着院子空处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便忽然想起昨日陪花玉朗去给李夫子送拜年礼的事情,就向着他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明章哥,你去给夫子拜过年了没有?”
周明章愣了一下,旋即抬起头来向着她含糊道:“嗯……还没呢。”
花蕊娘“哦”了一声,思付着许是庄户人家想不通透人情往来的重要性,便婉转地提醒道:“明章哥你今年不下场,明年也是要去考的吧?夫子哪里平日最好多走动着,将来写保荐书的时候,总有好处。”
“嗯,我知道,”周明章扯起嘴角向着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尴尬。
瞧他这摸样,似有什么难以启口之事,如今能使人为难的事情,太多是因为银钱……可是年前才从铺子里结了一笔红利与张氏,先头借给周老头看病的银子,张氏也从红利里面扣出来尽数还清了,周家现在应该不会拿不出这点钱来才对。花蕊娘想要开口询问,却又觉得有些不大合适,便只能暗暗琢磨。
周明章突然站起身来,提着小凳子挪到花蕊娘身旁坐下,向着她小声地说道:“蕊娘你最会出主意,你帮我想想办法。”
“怎么了?”花蕊娘一怔,立即下意识地回道:“什么事明章哥你说。”
周明章的眼里倏地投射出一道亮光,他抬头瞧了瞧院子里的其他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想念书了,可是我爷死活不同意,这次我奶也不帮着我,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叫他们答应。”
“为什么不想念书了?”花蕊娘心头没来由地升起一团气,语气顿时就重了起来。见周明章一副讪讪的摸样,她才惊觉自家把他当作了花玉朗一般的教训,便立刻缓和了语气轻声道:“念得好好的,怎么会不想念了?”
“我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子,我不像阿良和广文他们,那些文章圣人之言,我一看就头痛得不行。”周明章一张脸皱得跟苦瓜似的,垂头丧气地说着:“我本来就不想去学堂,也不想考功名当大官,是我爷非要逼着我去。这不都是因为花家二叔,就是你爹,我爷总盼着我能像花二叔那样,给咱们周家光宗耀祖,可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