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花蕊娘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将武穆峰脚下的人流来往情况,与这罗老爷介绍了个遍。见罗老爷捻着胡须听得高兴,她又趁热打铁的相邀,请罗老爷到食肆里面坐下喝茶详谈。
谁知罗老爷听闻此言,眼中立即现了一抹警惕之色,马上摆手客气的回绝,与花蕊娘拱手道谢,带着身旁那两人就朝停放车马处去了。
花蕊娘先是愕然,反应过来便暗暗好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做生意的人向来忌讳竞争。如果罗老爷真想在武穆峰下开香烛铺子,自家表现得这般热情,恐怕在罗老爷看来,只当自家是在打什么主意,想从他那儿套点发财的路子,捷足先登也说不一定。
未雨绸缪,有所掌控当为成事之道。花蕊娘并不因此而气馁,进铺子与张氏打了个招呼,便带上桂花嫂回村寻了周大,请他赶骡车送自家去镇上一趟。
武穆峰属瑜棠镇辖下,若罗老爷有意置地,一切买卖需由瑜棠镇衙门经手。花蕊娘到了镇上径直去寻了黄中人,与了他一两银子的好处,由他牵线请到两位负责土地买办的衙差,到附近的酒楼吃了一餐。席间花蕊娘寻借口递了些银两过去,那两个衙差拿了花蕊娘的好处,听她所托又并非什么难事,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鱼饵已布下,只等着愿者上钩,送走那两位酒饱饭足的衙差,又与黄中人再三道过谢,花蕊娘这才走出酒楼,去镇口的石拱桥边寻等待的周大。
方才在席上花蕊娘见那两名衙差皆是喜好逢迎之人,言语间却不失义气爽朗,恐他们不喜人扭捏做作,往后又少不了要打交道之时,便陪着多喝了两杯。走得两步脑袋便越发的晕沉,幸好有桂花嫂在旁扶着,花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到了石拱桥下。
桂花嫂见她在席间与那两名衙差和黄中人谈笑声风,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佩服的同时,瞧她这般不顾惜身子贪杯,又忍不住出口埋怨了几句。
花蕊娘晃了晃脑袋,使神识清明了些,便轻笑着道:“你别看这些衙差平时吆五喝六最是凶神恶煞,其实都不是什么难以相与之辈。你伏低做小多捧他几句,他心里舒坦,便会像江湖汉子一般义气,往后再要求人办事就容易了。”
“就是为难了东家大娘子您,”桂花嫂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道:“这家里家外,都靠着大娘子您一个人操持。像这种迎来送往与外人打交道的事情,哪里该是你一个小姐做的。”
“花家的往事,桂花嫂你已经知道,什么小姐不小姐,往后别再提。”花蕊娘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看着桂花嫂严厉道:“朗哥儿年纪尚小,我不操持谁人来操持。桂花嫂你也是经过场面的人,这男子与女子的差别,只在于人们的看法,如今在外行走的女子尚且不在少数,莫要以那等世俗的看法轻贱了自己。”
桂花嫂面上现了几分愧色,低垂了眼轻轻应了一声:“是”。
周大正以手作枕躺在河边柳树下的板车上,花蕊娘刚要出声喊他,便听到身后有人唤道:“花小娘子。”
陡然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花蕊娘迟钝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来。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街边,半月居的贺明贺掌柜正从车上下来,由账房上的钱管事陪着,朝自己面前缓步走近。
花蕊娘有几分酒意上头,便没法完全控制自家的情绪,当即皱了眉头,眼睛里流露出十二分的不喜之色。
贺掌柜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离她还有两步之隔,便微微弯下腰去,欠身朝她拱手行了个礼。
花蕊娘愣了一下,嘴角慢慢浮上一抹讥诮之意。从前与半月居打交道之时,纵有利益来往,贺掌柜又何曾对她如此客气过。是了,他如今明了宗少城的心意,恐怕还受过一顿训斥,所以才摆出这等低姿态。
想归想,花蕊娘亦不愿凭着宗少城的关系托大,当即避了一步,朝他回了个半礼。
“花小娘子,”钱管事一步抢上前来,向着花蕊娘拱手行礼道:“在这儿遇见您太好了,我们掌柜的正准备前去拜访。”
花蕊娘眨了眨眼,心头顿时冒出了无数个疑问,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淡淡地回道:“贺掌柜寻我有事?”
贺掌柜“嗯”了一声,便挥了挥袖袍,钱管事得了眼色,立刻跑回马车旁,从车里取出一个长约尺许的匣子,两手捧了乐呵呵地走回来。
“这是?”花蕊娘想起宗少城曾经提过,要让贺掌柜登门向自己致歉一事,便禁不住迟疑了。
贺掌柜从钱管事手上将匣子接过来,毕恭毕敬地呈到花蕊娘面前,沉声道:“这是我家大少爷从府城送回来的,交代我一定送到花小娘子手上。”
“哦?”花蕊娘瞧他举止有礼,神情间却是全无恭敬之色,心知他对自家成见颇深,却听闻是宗少城送来的东西,当下也懒得计较,伸手便接了过来。
匣子入手沉甸甸的,面上雕花精致,却无任何商铺标记。花蕊娘先前就叮嘱过宗少城不要送东西,他当时倒也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出尔反尔?有心想立刻打开来看,顾忌着贺掌柜在旁,又不知道宗少城会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便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打开。
贺掌柜瞧她一副疑疑惑惑的样子,又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大少爷另外修书一封,也让我一并交予花小娘子。”
花蕊娘将匣子转递给桂花嫂,伸手接过书信。便皱了皱眉头,趁着酒意将心头的疑惑脱口而出:“他为何不托诸葛遥送来?”
贺掌柜向后一甩袖袍,微笑着答道:“诸葛少爷尚在府城。”
原来如此,怪不得宗少城明知自家不喜贺掌柜,仍要让他跑这一趟,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花蕊娘轻轻点了下头,便向着贺掌柜客气道:“有劳贺掌柜了,不耽误你的时间,蕊娘先行一步。”
花蕊娘转身正要走,贺掌柜又在身后道:“花小娘子且慢。”
难不成他又想借机训斥自己?花蕊娘心头腾起一股怒气,自己如今与宗少城互通心意,两厢情投意合,端的是光明磊落。他纵是从小照养宗少城的老人,也休想凭此再三羞辱自己。
花蕊娘本来就多喝了几杯,怒气攻心之下,整张小脸都微微泛红了起来。贺掌柜见她倏地回过头,一双杏眼里满含怒意,便不由得怔了一下。可他毕竟是一店之长,旋即便恢复了坦然神色,伸手朝钱管事摆了摆,让他退到一旁。
花蕊娘见他此举,只当他是有什么难听的话要说,又不愿让旁人听到,便也示意桂花嫂避下去,自家高昂了小脸,满脸无畏地直视着贺掌柜。
一老一少立于桥头,一个如战力十足的斗鸡,一个面色凝重。偶有路过的人看见,都觉十分滑稽。
贺掌柜重重叹了口气,突然弯腰拱手向着花蕊娘行了个大礼,沉声道:“老奴自恃资历,之前所言万分欠妥,请花小姐责备。”
花蕊娘吓了一大跳,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欺善怕恶之辈,见贺掌柜如此郑重其事,心头不禁有了几分愧疚,暗暗怀疑自家是不是太过小心眼了。
“贺掌柜言重了……”花蕊娘手足无措,讪讪地回了一句。
“唉”,贺掌柜摇头叹气地直起身来,一脸凝重地说道:“老奴从京城追随夫人到此,说句逾矩的话,老奴早就视大少爷为亲人。拳拳关心之下,出言伤了花小姐,实是老奴的不是。花小姐若是大人有大量,老奴斗胆,请花小姐移步半月居一叙。”
“这……”花蕊娘目不眨眼地盯着贺掌柜,竟是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万家灯火初上,花蕊娘才被贺掌柜亲自送着出了半月居。看着她的身影没入街头,贺掌柜立在半月居大门口,沉思良久,才转身缓缓走了进去。
夜色暗沉,骡车不敢走得太快,花蕊娘倚在桂花嫂身上,望着黑压压的天边,重重的叹了口气。
听完贺掌柜一席话,花蕊娘这久好不容易轻快下来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如若贺掌柜不说,她又怎能想象得到,宗少城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后,竟然承受了如此之多。
宗柏雄膝下两子一女,唯有宗少城是已故的贺夫人所出。人们素来遵从长幼之序,宗老夫人虽然不喜贺氏,却对宗少城这个长孙一向看重。那后来被扶正的苏夫人,既然能逼得宗少城的生母贺氏郁郁而终,又如何甘愿宗孙之位落入别人之手。突然间抓住这么大的把柄,怎会不趁机向宗柏雄鼓动怂恿。
是以那日宗家宴席,柯太太拂袖离去,宗老夫人一气之下晕厥之后。宗柏雄闻讯赶来,震怒之下便对宗少城动了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