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宗少城顿时莞尔,目光在花蕊娘身上转了一圈,便微微眯起双眼,转为促狭一笑:“谨遵娘子所言便是。”
他又来讨这等嘴上便宜,花蕊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忽然伸出手飞快的在他腋下挠了一把,便飞似的逃开了去,只留下嘻嘻哈哈一串笑声。
日子一页一页的向前翻,眨眼便到了三月中旬。花蕊娘这只陀螺,终于转到了武穆峰下,打着旋儿暂时停了下来。
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准备,花氏奇巧坊,终于正式破土动工了。
奇巧坊,顾名思义,所生产的物事自然既奇且巧,正符合桌游横空出世的特色,念起来又朗朗上口,所以花蕊娘力排众议,定下了这个不甚大雅的名字。至于罩上花氏这个名头,却是贺掌柜的意思,并不制成招牌,只通告各位管事和作坊成员。
花蕊娘和贺掌柜的计划共分两步,一是设立自己的作坊生产商品,从原料到成品一手把关。既省却了外包过程中产生的繁冗费用,又能保证出品质量,以图发展之长久。二是以麟州府为试点,设立第一家桌游馆,再逐步向其他城市推进,通过引导的方式打开产品销路,使其形成一条产业链。
后世的游戏行业里面,有一句被奉之为经典的话:一款主机,必须要有一至多个殿堂级的游戏来支持,才能获得成功。
把这句话放到现下,奇巧坊生产出来的桌游,便相当于自带游戏性的主机。而这一款主机最需要的支持,却是第一批参与者。
想要一样东西风靡于世,必然离不开人的支持。宣传、包装、炒作,不管是通过哪一种法子,使之深入人心,才能获得生存的一席之地。
所以花蕊娘一开始的定位就是,不光要做产品,还要做市场。只要有资金,做产品不难,开拓市场,才是最大的挑战。
原本安静恬淡,犹如世外桃源的武穆峰脚下,此刻正热火朝天。七八个汉子组成了几支小队,轮番将挖出来的泥土石块运送到房场外面去。而房场正中央,铁锹石镐一齐挥舞,端地是好不热闹。
正午刚过,时近初夏,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火辣的味道。无论是开挖地基的帮闲,还是四处丈量垂标的工匠,或是打足了精神吆喝的监工,都一律挽起了衣袖,捞起了裤脚。有那不甚讲究的,干脆脱掉上衣,露出黝黑而又结实的肌肉,和身上粒粒晶莹透亮的汗珠。
这会儿食肆已经打烊了,桂花嫂领着小草站在房场外围,从一个高大的桶子里舀出茶水来,但凡有做工的汉子停下来歇息,她便笑眯眯的递一碗上去。小草则乖巧的送上一条沾了水的帕子,让这些下苦力挣饭吃的人,能在毒辣的日头下贪得片刻的凉意。
不远处的一块大青石上,站着一个衣抉飘飘的妙人儿。眼神清朗、面带几分悠然自得的笑意,虽只是十二三的少女,打扮也显得格外随意,却有着傲然而立之姿。
此人正是花蕊娘,人的心性总是随着境遇而变化,如今她跃身为奇巧坊大掌柜,自然是意气风发,气度较之以往更为沉稳。往那儿一站,虽是微笑,却已隐隐有了几分威严。
南边通往官道的大路上,一匹快马踏尘而来,到了近前,马上的人猛地一扯缰绳,马儿便“希津津”一声长鸣,打着响鼻停住。
花蕊娘袖着双手,微一侧目看见来人,便踏下大青石,往着那人面前徐徐走近。
“小的陈平见过大掌柜。”
离花蕊娘还有一丈地距离,那人便拱手弯下腰去行了一礼。此人身量不高,生得一副憨厚可掬的摸样,眼里的目光却晶亮而清明,正是贺掌柜当初从别的铺子调过来,给花蕊娘临时听用的小伙计陈平。
如今他已经完全成为了花蕊娘的下手,职位也从小伙计,摇身一变升为了奇巧坊的小管事。眼下奇巧坊尚未兴建完成,他便负责联络信报等杂事。
都说相由心生,偏偏这天底下就有人的相貌极具欺骗性。譬如陈平,假如你光看他外表,便要判断他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后生,那就大错特错了。
陈平家中只有一个寡母,自小就被送到铺子里当学徒,练就了一手察言观色、待人接物的好本事。只不过璞玉仍需雕琢,就他的年纪来说,虽然还有些青涩,但花蕊娘相信,只要肯予他机会,假以时日,他便会成为这奇巧坊独当一面的人物。
唯一的遗憾便是,陈平是从贺掌柜手下要过来的。虽说当初贺掌柜调他过来,只是为了替花蕊娘寻个跑腿,后来花蕊娘看中他的才能提拔为管事,也算是对他有了知遇之恩。可这终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花蕊娘的凭仗,不过是超越现下人眼光的见识,以及些许小聪明。她一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出身,要想经营起自己的人手脉络,确实任重而道远。
花蕊娘伸手虚扶了一把,又招手唤过桂花嫂递上一碗茶水,才不紧不慢的问道:“府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孙掌柜有信送来。”陈平急匆匆抹了一把汗,接过茶碗也顾不上喝一口,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毕恭毕敬的递了上来。
花蕊娘接过信也不急着看,而是微笑着冲他点点头:“辛苦你了,你有一阵没有回家了吧?等忙过了这一段,放你两天假回去看看。”
陈平大喜过望,弯腰长揖到底:“谢大掌柜的。”
花蕊娘摆了摆手,转过身去朝前踱着步,用指甲划开信封上的印泥,抽出信纸细细看了起来。陈平见状连忙跟了上去,却只是落在她身后半步,并不欺身向前。
欲成事,自然不能只顾一头,这边奇巧坊风风火火的动工,麟州府城那头的安排,也在如火如荼的展开。送信来的这位孙掌柜,便是桌游馆那头的负责人。
花蕊娘终究还是小瞧了贺掌柜,不,应该说是小瞧了贺夫人才对。起初她以管窥豹,只知道半月居在瑜棠镇上一枝独秀,却不知其底蕴有多深。她从宗少城那儿了解到的贺夫人,不过是一个千里远嫁、孤苦无依,乃至于受尽婆家排挤抑郁而终的妇人。却不知贺夫人娘家财力巨厚,所予她的陪嫁之物,又岂止半月居这冰山一角。
贺夫人虽然性子柔弱,但终究是商贾人家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到了宗家祠堂不得家婆和丈夫欢心之后,也曾想着要为腹中的胎儿做些打算,便将陪嫁的大半金银之物变做了实产。所以宗少城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财产,铺子田地,几乎遍及整个麟州府辖下。
当然,这“继承”的过程,自然不会那么顺风顺水。宗少城身为长房长孙,性子却叛逆不羁,无论继母苏氏,还是宗老夫人,都不希望他有独掌之力。在如今这种阖家上下尊长有序的体系下,宗少城还能牢牢将这些财产把在手中,也足见他智计之深。
所以花蕊娘当初与贺掌柜商议之时,贺掌柜便提议,无论是桌游馆,还是奇巧坊,皆挂花家的名头。一是省却来自宗家那头的麻烦;二来也是存了扶持花蕊娘的心思。
而对于花蕊娘来说,未成事先虑利益如何分配,未免显得眼光狭隘,太过小家子气。只不过在这个年代,“合作”还是一个很新鲜的概念,未免将来埋下隐患,首推一人拥有拍板权,确实很重要。
再说,虽然现下并没有“知识产权”一说法,花蕊娘也并不认为,自己所提供的资源,不足以支持自家担此重任。
没有她提出桌游这个概念,并且拿出实物,便不会存在如今这样的局面。反之亦然,没有贺掌柜的人力和资金支持,一样是寸步难行。
所谓共赢,就是如此。
花蕊娘将信看罢,忽然驻足停步,向着东南方咪眼遥望过去,似是思索,又似兴奋。陈平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见状连忙停下,垂手眉眼端正的站在一旁。
“你看看,”花蕊娘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倏地递到他面前。陈平似被惊吓到,连忙摇手道:“小的……请大掌柜示下便是。”
他骤然间从一个小伙计成为管事,有些步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心态也是正常。若是那等不知进退,欺主年少便狂妄自大的人,花蕊娘倒还真有些不敢用。因此见陈平这副摸样,花蕊娘不怒反笑,朝他一抬下巴,温声道:“一人之计,总有狭隘之处,你如今是我最为得用的人,帮忙参详参详也是应该。”
“是,”陈平讷讷的应了一声,继而为难道:“小的……不识字。”
“是我忘了,”花蕊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着用两根葱白似的手指捻开信纸,轻声道:“孙掌柜在信上说,桌游馆的所在已经有了眉目,目前有三处备选,都各有好处,叫人好不为难。”
“哦?”陈平眼里精光闪动,却并不多话,只静静的等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