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在榆棠镇的南边儿上,正好离花蕊娘第一次碰见桂花嫂的那个茶棚不远。府邸外面就是普通的黑瓦白墙,内里却装饰得古朴大气,而且院子叠着院子不知道一共有多少进。听说郭家老爷,也就是诸葛遥的姨父,从前在京里领着御史台的差事,后来致仕回了乡,这些年一直沉寂着。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直到今天,郭家也算得上是地方上有名有姓的望族。
方才进来的时候,花蕊娘谢绝了引路的婆子要拿软兜来抬她的好意,哪晓得郭家这庭院修得弯弯绕绕,直走得她腿脚发软才进了内花园。花园的垂花门处站着四个小丫鬟,见引路的婆子带着花蕊娘过来,立在最前面的两个立刻迎上去齐齐一福,接过那婆子的活计,引着花蕊娘往门里边儿走。
花园左边有一条长长的游廊,游廊转角处的小亭里坐着好些人,花蕊娘仔细一看,除了马夫人和温宁郡主,还有诸葛文静之外,其余的人她都是头一次见。她连忙打起精神,低垂了眉眼,做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那小丫鬟将花蕊娘引到小亭入口处,屈膝禀报了一声,便脚步轻轻地退开。花蕊娘平了平气,也不敢与亭内众人目光相接,迈着小步稳稳的走了进去。
“蕊娘,来,都见一见,”马夫人仍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冲着她轻轻招了招手,指点着介绍道:“这位马四太太,是遥儿和静儿的姨母。”
马四太太?那就是郭府的女主人了。花蕊娘向着马夫人手指的那位妇人拜倒下去,马四太太微笑着夸了她两句,便示意身后的丫鬟将她搀扶起来。马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一一替她介绍其他亭内众人。
余下的几位都是郭府的亲眷,和府中还未出阁的两位小娘子。花蕊娘挨个见完了礼,正要学着诸葛文静的样子站到马夫人身后,就看见马四太太向她招手示意。花蕊娘连忙毕恭毕敬地走过去,马四太太将她上下端详了一遍,便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沉沉的金镯子,拉起花蕊娘就往她手里送。
花蕊娘愣了一下,刚要推辞,就听到马夫人笑道:“我好不容易添了个女儿,你就打发个镯子,脸皮可够厚的。说起来我倒忘了要给点什么东西,蕊娘你过来。”
马四太太微微一笑,立刻跟着打趣道:“那不就是了,我看这孩子是个讨人喜欢的,你要想学那铁公鸡一毛不拔,这么便宜的干娘不如让我来做。”
花蕊娘只好收了那金镯,屈膝谢过马四太太,又小心地挪着步子到了马夫人跟前。马夫人拉起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我这大老远的出来,身边也没带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物事。可也不能委屈了你,说说,有什么想要的?”
这可让人有些难为情,花蕊娘正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听到诸葛文静笑着道:“难得母亲今天大方一回,蕊娘妹妹,你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过了这一遭可没地儿寻这样的好机会去。”
听到这样善意的玩笑,花蕊娘不由得有些晃神,怔怔地暗想着,她想要的,可不全都系在宗少城身上……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
马夫人抿笑着不答话,只用一双笑微微的眼睛看着花蕊娘。一旁端坐着的温宁郡主忽然轻声开了口:“表姨不是有一对儿富贵花开的吉祥玉镯?我看与蕊娘妹妹做个见面礼正好。表姨若是舍不得,可不要怪我多提醒这一句坏了事儿。”
温宁郡主似是有心替花蕊娘解围,说罢还轻轻扫了她一眼。花蕊娘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心头顿时有了些疑惑。
“对对,还是蓉娇心思细,那镯子可不正好配你。”马夫人笑着捏了捏花蕊娘的手,连忙回身吩咐了一句,又转过头来故意嗔道:“什么舍不得,得了这么一个好女儿,我这是欢喜得昏了头,倒叫你们说得我像那小气财迷的婆子一般。”
众人纷纷笑着应和了几句,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丫鬟捧了一个檀木雕花的盒子进来。马夫人示意将盒子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伸手掀开来,取出里面的一对镯子就往花蕊娘手上套。
花蕊娘心知她们平时大约都是这样行事,扭扭捏捏反倒显得自家不大方,便一脸欢喜的谢过马夫人。马四太太听到她还以夫人相称,眼波一转,便笑着向她道:“我这姐姐平时忒小气了,今儿总算舍得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不如趁着热闹,你索性一声干娘叫出口,往后就能大大方方的顺她那些好玩意儿。”
一番话说得众人吃吃发笑,花蕊娘只觉脸上火烧火燎的。虽说她知道马四太太并无恶意,可她向来是个不喜欢占人便宜的性子,所以明知道如此,心里头仍是有些过意不去。
马夫人轻轻喘了一口气,又使手绢蘸了蘸眼角,便笑眯眯地看向花蕊娘,似乎正在等待着。诸葛文静放下遮掩小口的袖子,冲着花蕊娘挤眼道:“蕊娘妹妹可不要叫姨母吓着了,母亲是真真儿欢喜,那吉祥玉镯,我可问母亲讨要过几回,她都舍不得给呢。”
其余的人也笑着撺掇,花蕊娘是真觉得有了几分难为情,一张小脸滚烫滚烫的。只是马夫人一番好心,总不能叫她下不来台,更何况这一句干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花蕊娘稍微镇定了一下,便鼓起勇气,犹如蚊子哼哼一般唤道:“干娘……”
“哎,我这好女儿,你们瞧瞧。”马夫人轻轻将她拉到身旁,笑得一团和煦:“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干娘在,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家女儿。”
花蕊娘鼻头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情不自禁的冲着她拜倒下去,真心实意的又唤了一句。马夫人急忙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叮咛了几句,俨然一副母女的模样。诸葛文静假装吃味,故意往马夫人身边凑过来讨好,惹来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拉扯了一会儿闲话,马夫人和马四太太都现了些疲色,便让丫环扶了回屋去小憩。温宁郡主和诸葛文静则唤了花蕊娘一起,顺着花园里头逛了起来。
诸葛文静只比花蕊娘长了半岁,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情,许是平日里缺少玩伴的缘故,对花蕊娘这个凭空出现的义妹倒是喜欢得很。温宁郡主的态度淡淡的,大约是跟她的身份有关,待人说不上亲近,却也并不会让人感到格外疏离。
一番交谈下来,花蕊娘才知道,温宁郡主出身京城槐亲王府,怪不得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份贵气。她的夫君李庆,也就是马夫人的那位侄子,也是身份显赫,乃是温国公府的大衙内。温国公府已过世的老太君是马夫人的姑母,马夫人居然与京城的显贵连着亲戚,倒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不过短短两日的功夫,境遇竟有了这般天差地别的变化。前一刻还如同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后一刻就能与诸位贵女相伴,摇身一变成为令人羡慕的总兵夫人义女。花蕊娘心头感慨的同时,又有几分庆幸。宗老夫人再是权势通天,恐怕也无法与国公府相抗衡,若是马夫人真的愿意伸手相助一把,说不定她与宗少城,从此就可以坦然无阻。
其实仔细一想,这当中也有不少令人生疑之处。先不说仅凭着宗少城和诸葛遥的情谊,能否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马夫人相助;就说温宁郡主和国公府衙内出现在此,就足够叫人想不明白。
不过花蕊娘不愿意去想得太细,换而言之,就算其中另有缘故,她一个小小的商户又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地方?再说除了指望着马夫人,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眼下的难题。
花蕊娘陪着温宁郡主和诸葛文静逛了花园,下午又在园子里教众人玩耍桌游。原本马夫人要留她在郭府小住,但是明日是花肴夫妇的忌辰,花蕊娘只好向马夫人告了个不是,用过晚饭又匆匆忙忙的赶回落山村来。
花玉朗提前向学堂里面告了半天假,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就提着早就准备好的香烛贡品,上山去拜祭了花肴夫妇。在花肴夫妇坟前,商姨娘触景伤情,忍不住又痛哭了一场,还得花云娘提醒了几句,她才止了眼泪,连忙又是欢喜、又是感叹的将花蕊娘被马夫人收做义女的事情,在坟前细细念叨了一遍。
上午祭拜完,花玉朗先下山去了学堂,花蕊娘她们几个则留在山上,等到先前请好的工匠前来,看着他们将花肴夫妇的坟墓修整了一番,又重新用青石包了一遍。瞧着各处都拾掇得整整齐齐,天色也渐渐暗了,一家人才互相扶着,脚步缓缓地下了山。
接下来,花蕊娘每天清早起来就到奇巧坊晃一趟,处理完了事情就往郭府去,陪着诸葛文静等人戏耍游玩,直到晚间才回落山村歇息。这其间她请厉大帮忙看过两趟,一共花了二百八十六两银,将村口河滩边的那块荒地,连着后面的小树林一齐买了下来。只等着眼前的事情一过,就挑个合适的日子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