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叮铃哐啷的从榆棠镇上横穿而过,来到半月居后院的角门处停了下来。还不等完全停稳,花蕊娘从里面掀开帘子,纵身跳下了车,提着裙子就往园子里面跑去。
花蕊娘一路疾奔到贺掌柜的那间书房门口,瞧见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她一颗心似乎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也顾不上喘气,伸手便推向房门。
嘎吱一声作响,房门应声而开。花蕊娘刚要抬腿往里走,忽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攥住手腕,整个人顺势被拉了进去,跌入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
“蕊娘……”
这一声呼喊,似是叹息,又似梦呓,仿佛穿越千山万水,历经世事沧桑而来。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却又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叫人忍不住欢喜,忍不住颤抖……
水汽弥漫了花蕊娘的眼眶,她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角,却是头也不敢抬,只将脑袋深深的埋入对方怀中,贪婪的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
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梦里。如今心上人就在眼前,却叫人那么的胆怯。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惊醒这来之不易的相逢。
宗少城身上微微颤抖着,两条手臂却把花蕊娘搂得紧紧的,哽咽着道:“蕊娘,我好想你,天天想,做梦也想……”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花蕊娘眼中滑出,悄无声息的落在宗少城衣襟上。花蕊娘抬起头来,盯着面前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慢慢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虽是笑中带泪,却是半分苦涩也无。仿佛所有的伤心、所有的委屈,都揉做一块蜜糖,投入心底,漾着细纹飘飘荡荡的化开了去。
看着眼前的心上人,花蕊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却不知从何开口。便将那太多太多的思念,都赋予这一笑之中。
他的脸庞依然刚毅、眉眼依旧清朗、身形依然挺拔……一如那梦中的样子。只是眼神却越发的热烈,热烈得仿佛要将人看得融化开来。
花蕊娘伸手抚上宗少城的脸颊,情不自禁的喃喃道:“少城,我再不要跟你分开,再不要。”
“嗯,”宗少城眼里泛起一丝泪光,急忙重重的点了点头。他忽然手上一僵,似是想起了什么,低下头去极为艰难的说道:“蕊娘,你听我说……”
偌大的半月居一片静谧,黑暗中,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书房的方向。过了许久,那双眼睛的主人才回转身来,却是贺掌柜。踌躇了一会儿,贺掌柜叹了口气,轻声向着黑暗中吩咐道:“去吧,准备最好的马匹,还有银票。”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过后,便一切重归于平静。
过了许久,书房里的灯光忽然熄了下去。
“没有灯油了,”花蕊娘推开宗少城的手臂,立刻就想要站起身来。宗少城却一把将她按住,温声道:“别动,小心绊着,我来添。”
屋子里重新变得明亮,宗少城放下火石,转过头来瞧着花蕊娘。灯光下,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使人感到宁静。
花蕊娘只觉鼻头一酸,急忙按捺住,脚步轻轻的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指,轻声道:“要走了吗?”
一丝痛意从宗少城的眼中划过,他反手捏紧花蕊娘的手,闷闷的说道:“我总叫你受尽委屈,蕊娘,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花蕊娘轻轻叹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说得对,干娘的恩情,有朝一日总是要还的。就算她是真心相助,恐怕也无法左右你祖母的心意。你祖母的性子,我不知道,你却晓得,堂堂宗家老夫人,叫她受此等屈辱,她怎还会愿意接纳我。”
“这些都没错,”宗少城抬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语气苦涩的说道:“最要紧的是,我如今不过空有一个解元功名,除此以外再没有半分助力。就算温宁郡主对你另眼相待,可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我母亲当初那般艰难,就算顶着宗家长媳的名头,所受的凄苦又有谁知道?蕊娘,我不能自私,因为想要和你在一起,就什么也不顾。若是不能护你周全,我宁愿……”
花蕊娘面色顿时一变,急忙伸手去堵他的口。宗少城微微一笑,眼里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迷蒙蒙的:“我宁愿再忍受一段相思之苦,待我羽翼丰满之时,便是娶你过门之日。到那时候,你所有受的委屈,受的煎熬,我都要百倍千倍的给你宠回来。”
花蕊娘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心慌,还没来得及反应,宗少城便俯身下来,用嘴完全覆盖住她的唇瓣,舌尖稍一用力,便抵入了她的口中。
再多的情愫、再多的不舍,都抵不上一个热烈而又绵长的吻。
花蕊娘用手臂紧紧环着宗少城的脖颈,身上微微颤抖,忘情而又热烈的回应着。她的脑海里几近空白,只知道心上人就要远去,离别就在眼前。
若不是亲眼见了宗少城手臂上的条条伤痕,她是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些日子,他受尽了怎样的磨难。
宗少城的二叔,宗柏旭那天晚上确是意外出现。他与宗少城叔侄情谊颇深,为人又最是宽厚善良,心软之下,便违了宗老夫人的吩咐,放过了花蕊娘和奇巧坊众人。
宗老夫人本是有意设计迫害花蕊娘,给予威胁警告的同时,逼迫宗少城就范。谁知道竟被宗柏旭从中破坏,她震怒之下,便将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宗少城身上。
花蕊娘原本以为,宗老夫人不喜贺夫人,连带着自然也不会太过看重宗少城。宗少城说了她才知道,宗老夫人似乎一直对宗少城寄望颇高,并且无数次透露出要他接掌宗家的意思。
不知道是因为失了家长的威严,还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宗老夫人这一怒之下,竟开祠堂召集族人,对宗少城施行了家法。
宗家的家法,乃是最古老的的鞭笞之刑。牛皮鞭子在水里浸泡上两天两夜,再蘸上细盐,一鞭子抽下来,便是深深的一道血痕。盐水透过抽烂的衣衫进入皮肤,更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花蕊娘只要想一想,心都痛得快要碎了。
因为一个女人,违抗家长的尊严,先是使计退亲,害得宗家陷入闲言碎语之中。计谋败露之后,竟然不管不顾,甚至因此而得罪了宗家最可靠的助力黄家……种种罪责加在一起,宗老夫人足足使人抽了宗少城六十八鞭,才命人抬他去医治。
受鞭刑的过程中,宗少城咬紧牙关一声未吭。直到将要被人抬走的时候,他才和血迸出一句:“少城断然不能听从祖母的安排,胡乱与他人婚配。宗家若是容不得,祖母便将我逐出家门去吧……”
家长之威不容挑衅,宗家门楣不容人耻笑。宗少城知道,在宗老夫人心里,这两样看得比甚么都重要,他既说出这样的话,便是抱了豁出去的决心。
可出人意料的是,宗老夫人竟然没有发怒,而是叫人将他抬下去好生医治。往后的日子,也不过打发人早晚看上一眼,再没有多说其他。
“她若指望着就此让我回心转意,想也别想。”宗少城讲到此处的时候,便咬牙切齿,语气狠狠的向着花蕊娘说了一句。
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花蕊娘哪里还要说什么,回应他的,只是一个紧紧的拥抱。
“蕊娘,我就是做梦也想与你从此厮守,可我如今什么都不是,无法与我祖母抗衡。就算能拼得娶你过门,也难保往后的日子安稳。我不愿你嫁了我还要受委屈,如同我母亲那样……”
“我一直在等着,直到贺叔打探清楚消息,知道马夫人今日在郭府摆认亲宴,将你的身份昭告众人。这样一来,我祖母就算对你有再多的怨气,有马夫人和温国公府的脸面,就算我不告而别,只身一人远投军中,她也不敢再拿你怎样。只有看着你平平安安的,我才能放心……”
“不管温国公府如何,我祖母向来要强,断然不肯咽下这口气。马夫人能帮咱们的有限,余下的,只有靠自己。我这一去军中,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只有想法子出人头地,往后才能让你过安安稳稳的生活。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受任何人摆布……”
说这些的时候,宗少城一直死死捏着花蕊娘的手,生怕她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何错之有?
自己二人何错之有?为何竟要经历这般艰难?
花蕊娘心里沉甸甸的,可是她却明白。
马夫人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娘,能借势一时,不能借势一世。正如宗少城所说,就算眼下能强迫着宗老夫人接受了自己,那往后呢?将来呢?
凭着宗老夫人的心气劲儿,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一个女子,堂而皇之的成为自己的孙媳,并且还相处得和睦?
唯一的出路,只有想法设法拥有自保的能力,从此不再受人制衡。否则花蕊娘的下场,将会是第二个贺夫人。
只是花蕊娘却想不到,宗少城忍耐这些,竟只是为了等待马夫人与自己一个身份,保证自己一家大小平安。那么多的苦楚,他都一个人受着……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跑动声,仿佛有许多人同时朝着书房的方向过来。正在忘情拥吻的二人立刻分开,转头紧张地望向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