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两日,狄琳终于在铺天盖地的剧痛中醒来,睁眼仍是一片黑暗。
“如画……”
嘶哑开口,才发觉嗓子眼里满是浓稠的铁锈味。
好在很快有杯茶水喂到了她的唇边,只是每吞咽一口,就像吞了把斧子,一路劈开肋骨,砍进脏器,疼得她泪眼朦胧。
脑子反倒从混沌中逐渐清明了过来——如画早被她送出城了,而她为了不让夏林蝉送死毁了她的任务,在大炮发射前及时调转了朝向,自己却被大炮的后坐力所伤。
懒得铺垫些有的没的,狄琳扯着破锣嗓子开门见山:“夏家叔侄俩呢?”
“如你所愿,逃出生天。”意想不到的声音从狄琳身旁响起,给她喂水的居然是康王,“你有勇有谋,本可以跟着我们坐享荣华,到头来却为了救两个压根不在乎你的人,险丢了性命,还沦为阶下囚。值吗?”
康王回身点烛,将一间四面无窗的逼仄密室照亮,同时也把狄琳如释重负的表情映得清清楚楚。
“我做事但凭心意。若真计较值不值,当初也不会帮你们共谋大计。”
嘴上说得侠肝义胆,实际狄琳心中却闪过她放弃营救夏奇文时候的场景,不知是后怕还是心虚。怕康王看出来,狄琳故意反问。
“王爷又为什么要杀他们?就不怕杀鸡取卵,研制不出长生不老药吗?”
拈须大笑了两声,康王忽而在狄琳耳畔轻声说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狄琳怔住,随即反驳:“怎么可能?那夏奇文……”
“他当年吃的药,的确有保容颜青春,血肉再生的奇效,但这一切都是以燃烧寿命为代价。伤口的每一次加速愈合,同时也会加速他的死亡进程。”
从未在剧本里看到过这一茬的狄琳,虽觉得康王八成是在忽悠自己,半信半疑地听着。
“王爷怎么知道?”
“早在当年渔村在献药之前,我就得了方子,用无数男女老少试验才得出的结果。”
见狄琳仍满腹狐疑,康王不咸不淡地继续说:“很快,你也能体验一把那药的奇效了。”
轻描淡写的两句,却让狄琳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扭头看向床边方才喝水的杯子,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她向来知道呼延和是个嗜血变态,没想到康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吊着你的命,把沈晏清他们引过来一网打尽。”
像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狄琳忍不住笑出声,不小心扯到了胸腹的伤口,疼得她笑中带泪。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宵小之辈,恨不得先杀而后快,怎么会管我的死活?”
“哦?若他们知道你是狄霸斧呢?”
满意地看着狄琳眼中跃起的错愕,康王阔步推开石门离去。
本就因重伤昏昏沉沉的狄琳,被康王的一番话轰得更是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她掐了把大腿,强行过滤掉乱她心境的干扰信息,分析起了现况。
首先,能肯定夏林蝉和夏奇文顺利逃脱,暂时无碍。其次,这个石制密室,绝不可能在马场能临时搭建出来,所以她应该被转移到别的地方,还是康王常去还不引起怀疑的地方。最后,若康王所言不虚,那么长生不老药是假的,它虽能愈合骨血,却也在预支生命……
不知是否是心理暗示,狄琳似乎觉得她的肋骨没有先前那么疼了,这反而叫她慌乱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寻求确认。
她不信这个世界的剧本会超脱崩坏到直接篡改长生不老药设定,正如不信主角团那群自视清高的正派能放下立场救自己,更不信自己要因为这个破药直接变成个短命鬼。
然而,除了袖子里藏的从大炮上薅下来的几个小附件,她的两条胳膊皆是光溜溜空荡荡——她的任务手环不见了!
她分明记得在马场的时候,手环还戴在手腕上。
难道是被大炮后坐力那一下震得脱落断裂了?
恐慌随着冷汗倏然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任务手环丢了,意味着即便助反派篡位夺权成功刷足了积分,也回不了她的世界了……
不死心地撑起散装的身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摸索了一遍。
没有,就是没有。
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凝固,狄琳瘫软回床上,睁着一双失去焦距的眼,面如死灰。
另一头康王府家宴上,同样面如死灰的,还有方瑶镜。
“今有乐知郡主,端庄贤淑,才貌双全,适逢我朝与万驹交好,特赐郡主和亲,以结秦晋之盟。”
跪捧着明帝手谕,方瑶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侍女将她搀起,坐回席位。
“没想到这天大的荣耀竟落在我们瑶镜的头上!”康王欣喜地斟了杯酒,亲自递到了方瑶跟前,“届时万寿节上,圣上会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以定安国礼为你出嫁送行。”八壹中文網
“是啊,我们瑶镜好福气啊……”
方瑶镜恍惚地望向也跟着附和的康王妃,后者躲开了视线,假装训斥她的亲生女儿宁欣郡主挑食。
仅那么一瞬,方瑶镜全明白了。
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她原以为他们嫌弃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小王爷,所以故意收她做义女。殊不知这一家子的真正目的,是让她这个假郡主替代真郡主和亲。
如今想来,往日极尽宠爱种种,统统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步棋。
可笑她算计多年,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得到了她这辈子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权力与自由,却不知早已迈入了精心伪装的牢笼。
康王递来的酒杯仍举在方瑶镜的跟前,她下意识要接过,可手却不听话地颤抖。
“狗屁的福气!”酒杯被小王爷粗暴地打翻在地,“万驹国王都能当她爷爷了!我不同意!!谁觉得福气谁嫁!”
把椅子一踹,小王爷拉着方瑶镜的手,将她带离了宴厅。
“小王爷要带我去哪儿?”
被拽着跑了半天,方瑶镜终是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靠在了回廊边。
“天涯海角去哪儿都好,反正不能嫁给那个死老头!还想老牛吃嫩草!呸!”
小王爷义愤填膺地替方瑶镜骂人出气,似乎全然忘记他已不搭理对方好多日。
听了小王爷的愤慨之词,方瑶镜笑弯了眼,却有两颗泪涌了出来,低头看着二人依旧紧紧交握的手,自嘲地开口:“我还以为你会挖苦我,说即使我身为郡主,果然也打不破枷锁,我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第三条路,还是走到了死胡同。”
“只要你跟我离开王府,总会有新的第四条、第五条路!”
仍然没明白方瑶镜的心,小王爷只是迫不及待地想与她私奔。
“这是抗旨……”
“抗旨就抗旨!当初你本就该嫁给我的!”
说到此处,小王爷眼眶湿润,酸苦地凝望方瑶镜,只恨眼前人是心上人却做不成枕边人。
方瑶镜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小王爷的掌心抽了出来,很想对他说,不论是嫁给他,还是嫁给沈晏清、亦或是万驹王,都是一场不到最后看不出结果的豪赌。她想要的不是赢,而是彻底离开这张赌桌。
“小王爷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啊!”
呼延和突然从长廊的外侧翻了进来,揶揄了一句,也不知二人的谈话内容被他听去了多少。
“我们情不情深,与你这个外人无关!”
骂完老子骂儿子,小王爷才不管呼延和是不是府上贵宾,直接臭着脸呵斥。
“我怎么能算外人呢?乐知郡主很快也会成为我的家人不是吗?对了,这是给未来母后的见面礼。”
笑着往小王爷的痛点上使劲招呼,呼延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镯子,作势要往方瑶镜的手腕上戴。
“她才不要作你的母后!”
怒不可遏地夺过镯子,小王爷就要往廊外扔去。
“哦?莫非小王爷是想让胞妹宁欣郡主做?”
“你!”
小王爷满腔怒火却被呼延和怼得哑口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倘若他带着方瑶镜私奔,为避免皇上降罪,和亲只怕会轮到他亲妹妹宁欣郡主。一个是手足至亲,一个是心间挚爱,偏偏不能两全。
“多谢三王子厚礼。”
瞥见小王爷脸上的迟疑,方瑶镜笑着从他手上拿走镯子,戴在手腕上。镯子似银非银,很是轻巧,戴在手腕上的一瞬,微微泛了圈奇异的蓝光。
小王爷目眦欲裂,却生不出力气阻拦,双手只能死死地抓住衣摆,那一刻他似乎才隐隐约约地窥见她身上枷锁的一角。
“今日三王子身边,怎么不见钮祜禄先生?”
瞅了眼呼延和的身后,方瑶镜不经意地岔开话题。
这两日从宋荀那得了消息,才知道夏家叔侄死里逃生,而狄霸斧下落不明的事。虽泥菩萨过江,可方瑶镜答应了宋荀,帮他探听探听。
“先生听闻乐知郡主要和亲,说要赶在郡主进京前写一出《昭君出塞》相赠,如今谁也不见地闭关苦写呢!”
呼延和说得煞有其事,但只有方瑶镜品出其中的深意——狄霸斧被囚禁,但还活着。
“那我倒要期待这出新戏了。”
朝呼延和行了一礼,方瑶镜撇下小王爷,又从那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回廊,返了回去。
她的背影颤动,却并非哭泣。
她在笑,笑小王爷怎么可能放下一切与她私奔,笑呼延和的威胁多此一举,笑她明知狄霸斧有难却爱莫能助,笑她不逃婚只是因为无路可逃,笑造化弄人她最终还是躲不开被随意摆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