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鱼龙惊静夜,天边牛斗转深更。
甲板上,沈晏清望着辽阔的海面,双眸比深海还要晦暗。
距沈家出事已半月有余,不知生死。手下暗卫也断了联系,哪怕借由梧迹阁飞鸽传书进京,也迟迟未有回音。只怕皇上身边亲信也造康王渗透,致使他所有揭发康王与呼延和造反的密信与奏折都被暗中扣下。
如此危难之际,他却困在着茫茫无尽的大海之上,什么也做不了。
他生平第一次,萌生出一股无力感。
“喝酒吗?”
一只握着酒坛的胖手忽然伸到沈晏清的跟前。
面对夏奇文的突然示好,沈晏清愣了片刻,才忙不迭接过酒坛。
“在担心你爹娘他们?”夏奇文扶着围栏坐下,在地上摆开两个陶碗,“放心吧,皇帝历来不会在诞辰前开杀戒的。”
身为朝廷命官的沈晏清,自然比旁人更明白皇帝的做派。但这话从向来对自己没好脸色的夏奇文嘴里说出来,却透着股笨拙的实诚来。
默默在夏奇文身旁坐下,沈晏清揭开坛盖,给碗里添了酒。
“我虽与你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歹竹出好笋,不得不承认他教了个为国为民的好儿子。”
见对方仍不说话,夏奇文捧着酒碗,嘬了一口浑浊的米酒,继续没话找话。
“听我娘说,我爹曾经也是个意气奋发、心怀天下的少年郎。”没想到夏奇文有朝一日竟破天荒夸起了自己,沈晏清知他定费了极大的勇气,便也不吝啬地讲起了过去,“不过他后来不知为何又变成斗虫养鸟、不勤政事的懒散闲人。我娘恨透了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模样,便日日严苛教导我,令我时刻谨记‘别和我爹一样当个尸位素餐的废物’的家训,这才有了我今日所成。”
“看来我俩至少还有一个共同性——都憎恶你爹!”
若有所思地将碗中米酒一饮而尽,夏奇文难得开起了玩笑。
“但我相信他绝不会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当年换药或许另有其人!”
以为夏奇文在嘲讽,沈晏清立即替他爹辩解起来。
“你想说康王吗?”
“我知道您不信,觉得我说这话有推诿之嫌,可……”
“我信。如果康王二十年前便有谋害之心,那么换药之人,未尝不是他。”
望着蓦然变得无比通情达理的夏奇文,沈晏清差点以为自己喝出了幻觉,再看自己一口未动的酒,又猜测是对方在说醉话。
“我可没说醉话!”看出沈晏清脸上的错愕,夏奇文重重地拍了他肩头一下,“之前对你没好什么好脸色,那是因为怕你把知了拐跑了!”
“自二十年前我误服了长生不老药,便以为能照看知了一辈子,所以对任何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抱有万分的警惕,生怕他们会抢走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现在突然得知长生不老药压根不能长生,甚至会死得更早,又操心起在我死后知了无人可依该如何是好……”
夏奇文把空碗举到沈晏清跟前让他满上,另一只手搓了把脸,语重而心长。
“你是个好孩子,一开始虽对你多有误会,但后来种种事件风波,皆可见你行端坐正的人品。若是把知了托付与你,我也放心。”
字字句句,剖心掏肺,叫沈晏清不禁动容,当即将盘坐改成跪姿,竖起四指对天发誓:“夏叔,我发誓此生只有蝉儿一人,绝不负她!”
“别忘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找出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爹与换药之事无关。”
“若确系我爹所为,那我甘愿受诛族之罪,以死告慰渔村亡灵!”
酒碗相撞,放欢一遇,既醉还休。
而船的另一头,宅在客舱房间里整整六天五夜的狄琳和宋荀,终于开了房门,把守门的夏林蝉叫了进去。
见她畏畏缩缩,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一不小心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狄琳就忍不住恶作剧地给夏林蝉递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包。
“给,这是我和宋荀辛苦造的宝贝孩子!”
“有毒啊你!”
嫌弃地接过,夏林蝉又耐不住好奇心地一层层揭开布包,露出了个小木盒。
“废话!剧毒,一沾就死!”
夏林蝉翻了个白眼,半点不信邪地打开了木盒,露出了一个还没巴掌大的瓷瓶。
拿起瓷瓶,内里有液体晃荡,瓶口也被蜡封得严严实实,她才意识到狄琳不是在说笑:“这是用来对付肌肉怪人的?”
“正是。我准备拿它做能发射毒针的机关。”
抱起桌上的一堆蒸馏器材,宋荀小心翼翼地收进墙角,然后架起茶炉。
夏林蝉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摆满了瓶瓶罐罐,敢情二人不是夜夜笙歌,而是夜夜加班。
“肌肉怪人自愈能力极强,怎么保证此毒对他们有效?”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肌肉猛男自愈力再快,恐怕也快不过这氢氰酸。这玩意哪怕只是皮肤上沾点,眨眼间就能要人性命。哪怕他们命再硬,至少行动上也会受干扰。”
顶着俩黑眼圈,狄琳精神头倒是挺足,拿了张夏林蝉端来的梅菜饼啃了两口。
这几日,狄琳利用桃杏李的果核,在宋荀的辅助下,通过研磨与蒸馏等多种步骤提取出了氢氰酸,也就是霸榜二十一世纪小说畅销毒物的榜首——氰化物。
“要制毒早说呀,怎么不让我们帮忙?反而搞那些神神秘秘的!”
战战兢兢地将氢氰酸连盒带包地推到一边,夏林蝉颇为不满地埋怨了一句。
“不是把掌柜的当外人,就连我也未曾窥见全豹。”
给夏林蝉倒了杯白毫银针,宋荀又端来一小碗盐渍李子。
“没错,这毒物,本不该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万一配方与制作过程流传出去,只会和大炮一样,引起没必要的祸端。它只有随我死后带进坟墓才能万无一失。”
狄琳轻轻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茶,说出的话却仿佛是淬毒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二人的心中。
“别提死字。”
“就是,多不吉利,呸呸呸!”
也不知何时变得敏感忌讳,二人在听到“死”字时,都没什么好脸色,一人拿了一颗腌李子堵住了那张乌鸦嘴。
狄琳还想说什么,酸甜的汁水差点要从嘴角漏出去,只得闭了嘴,俩腮帮子鼓鼓囊囊一动一动的,活像只委屈的松鼠。
“他奶奶的,领舞的到底死哪儿去了?都请假多少天了!开门让我看看,是不是躲在这儿呢?”
门外突然传来教坊管事的怒吼和拍门声。
六目相对,宋荀立即吹灭蜡烛,夏林蝉躲在了门后,而狄琳忙贴上假面,把门开了个缝,侧身挤了出去。
“诶,来了来了!我这不是感染风寒怕传染给您……”
一边挤眉弄眼地向管事谄媚,狄琳一边将身后的门悄悄关上,却瞥见管事身后的一张轮椅,忙把嗓子又夹高了几分。
“少来这套!”管事恶狠狠瞪了狄琳一眼,“三爷明晚点名要我们舞蹈表演,你好好准备准备!”
三爷?呼延和?
“管事,咳咳咳,我这风寒……”狄琳正想继续装病推脱,余光却落在轮椅之人空空如也的左腿处,仓卒惊愕间立刻改了口,“好得差不多了,能跳了。”
“那还不赶紧去练舞?”凶完狄琳,管事转头又朝身后人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然后推着轮椅往回走,“姑娘您放心,明晚定不负您与三爷期待!”
狄琳望着张如画远去的身影,心中涛澜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