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前尘往事(1 / 1)

“公孙先生,您怎么了?”

进宫当晚,公孙睿正练习作画的右手忽然止不住地颤抖,即使以左手死死捏着右手的手腕,仍覆水难收地在初具人形的宣纸上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

最终还是张鸿远使尽力全身气力,才将公孙睿抽筋似鸡爪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摊开,将画笔从沁满了汗水的手心抽了出来。

“我的手疾愈发严重了……若是完不成此次的画作,我俩都得命丧这深宫内苑之中……”

帮公孙睿搓揉着虎口的张鸿远,骇然地抬起头,恰好撞进了公孙睿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公孙睿带他入宫的真正目的。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

宫宴进行了七天七夜,而《阳帝大宴群臣图》画了大半年。

公孙睿每天以“作画要清静”之由,不让宫人探视其作画过程。实则关上门来,令张鸿远为其代笔。这半年间,张鸿远的一举一动都在公孙睿的严密监视之下,最远只在殿内的院子里走动过。

在暗无天日的囚禁中,《阳帝大宴群臣图》终于画成,并如愿得到了皇上的垂青,一时间宫中内外,无不口耳相传着“公孙睿”这一名字,从此天潢贵胄无不争相结识,公孙睿成了举国追捧的大师。

而张鸿远只盼来了妻子难产而死,女儿先天残疾的消息,以及作为封口费的一百两银子和一方砚台。

“多好啊,拿着妻女的命换来的钱,还能心安理得地四处买醉!”

张如画讥笑着,听不出其中命运捉弄的无情,发红的眼眶里只有满满的恨与满满的怨。

“不是的,如画!”

连忙否认的张酒鬼,一口气没憋上来,呕出了一口血,靠在床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如画往前了一小步,又生生止住。

“那钱我用来寻大夫了……”

当时惨遭变故的张鸿远,听信了坊间神医的传闻,以为女儿的瘸腿可以治得好。因而托了重重关系,找到那游方道士寻医问药。

只是那一百两银子花尽了,女儿的腿也不见好。

就在张鸿远准备当掉那方砚台的时候,被当铺的店主认出是宫中之物,当即被官府以偷盗并贩卖宫中财物为由关进了大牢。任张鸿远怎么解释,都无人信。

最终是公孙睿找县太爷说情,将他保出来。

“我保你可以,但条件是,你得继续替我画画。”

公孙睿的条件,张鸿远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家中的女儿才不到一岁,若是他坐牢,无人能照顾她。万念俱灰的张鸿远,只能再度答应。

“这是我珍藏的象牙印玺,现在归你保管。日后等我封笔,我定会将你作为我唯一入室弟子宣告于天下,你就能继承我的衣钵,飞黄腾达。”

出狱后,公孙睿郑重地把自己的象牙印章交给他,并作出最诱人的承诺。但他给张鸿远的钱,却与日俱减,即使他的画已有市无价,千金难求。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张鸿远在公孙睿编造的谎言里逐渐地清醒过来。

象牙印玺不过是公孙睿对他下的另一重威胁罢了。万一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者不想继续替他画画,他便能借由“印玺被窃”,转头把自己送进牢里。至于入室弟子,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即使他俩在路上遇见,公孙睿也对他也视若无睹。

对公孙睿恨之入骨,却又只能任他摆布。唯一一次像样的反抗,大概只有在六岁女儿不小心摔了那枚象牙印章的时候,他说出的那句“摔得好啊!”

直到某一日,得知公孙睿突然猝死于家中。

觉得就此解脱的张鸿远却在看到十里长街送行的队伍时,抱头痛哭起来。公孙睿一死,之后他以自己名义所做的画,无论多精美,在他人眼里,均会被视为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模仿之作,若是盖上公孙的象牙印章,反成了欺世盗名的赝品。

原来哪里都没有出路。

自暴自弃的张鸿远选择了画春宫。一想到公孙睿若是泉下有知,自己这双替他画过《阳帝大宴群臣图》的手,画起了污秽不堪的春宫,他该气得又死一遍才是。每思及此,就产生了报复的快感。

只是他已经分不清是在报复公孙睿,还是在报复自己。因此每日画完春宫,他便各处买醉,借酒浇一浇那化不开的浓愁,日子一长,便从张鸿远醉成了张酒鬼,与女儿也愈发生分了。

偶尔追债追得紧的时候,张鸿远会重操旧业地作几幅公孙睿的赝品,但因为买不起好的纸,而常被人一眼“识破”。后来听闻康王热衷收藏公孙睿的画,便重金买了好纸,盖了公孙睿的象牙章,辗转托人到书画馆寄卖。

果不其然被丹青斋的人高价买去,献给了老王爷,结果又是纸出了问题,老王爷认出了那是赝品,丹青斋颜面扫地。

“好你个张酒鬼,主意打到王爷头上了!也不看看你一个画春宫的配不配?!”

发现作画人是街头画春宫的张鸿远后,丹青斋的人怒不可遏地抄了他的摊子,将他打了一顿。

“哈哈哈哈,你们还不如找我买/春宫的人有眼光哈哈哈哈……”

张鸿远却全程都在笑,捉弄他们虽非本意,但看着从王爷到丹青十杰都被一幅画耍得团团转,他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不过也是撇开画的内容本身,而抓住旁的细枝末节不放的有眼无珠之辈罢了。

许是经丹青斋一闹,被旁人知道了张鸿远能把公孙睿的画仿得以假乱真。某日,张鸿远就被相思苑的人劫走了。

“当他们给了我半幅《阳帝大宴群臣图》,要我照着临摹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这辈子终究是绕不过这个槛……”

张酒鬼浑浊的眼球失了焦距,但嘴角却挂着清晰的笑,本就干燥的嘴唇扯裂了几个口子,渗出了点点血迹。

困在相思苑密室里的张鸿远,都已经做好被杀害的准备时,却看到导致他此生悲剧的根源就摆在眼前。

他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上天给他开了个极其恶劣的玩笑。让原作者的自己,画原图的赝品,这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

但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那些嘲笑过自己、打过自己的丹青十杰,也被绑来了。真迹被收走了,他们被要求按照张鸿远画成的赝品,再画出赝品。

“赝品的赝品,哈哈哈……咳咳咳……”

张酒鬼的喉咙里嘎嘎作响,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随之呕出了一被面的血,然后猝然倒下,没了生息。

三指探向张酒鬼的颈边,又很快收回,张酒鬼沉吟不语地望向了张如画。

读懂了沈晏清眼神的含义,张如画的眼眶里满蓄了泪,却没能落下,看都不看张酒鬼一眼,便走出了房间。

还来不及体验那种命运捉弄的心酸的狄琳,看到过于平静的张如画,只觉得奇怪。一般而言,家属早该扑到床前嚎上了才对。

狄琳也跟了出去,试探性地拍了拍张如画的背,背很薄,摸到的是一把骨头。

“满嘴都是画、画、画,满嘴都是命运不公……”张如画略显颤抖的声音却吐出了轻蔑之语,和一股无处发泄般的愤恨,“枉我花光了家里的钱想让他多活几天,没想到临死了,都没等来他对我和娘的道歉。”

似乎对自己的亲爹,造就了大名鼎鼎的公孙睿一事,并无任何实感。她能切身感受到的,只有拮据的生活,以及父亲对自己的长时间来的忽视。

“他为了画画,把自己搭进去还不够,又害死了娘,害我瘸了条腿。这些都还不够,一边给我起名‘如画’,一边画起了春宫。如画?如的是春宫画吗?这三十年来,我因为这个名字和这个爹,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别说媒人上门说亲了,就连个朋友都没有……”

手下的那把骨头在微微震动,像一个刚撬开了个缝的笼子,内里被困了多年的鸟群,拼了命地争先往外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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