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嫔戛钟鼓,欢呼奏新遍。巧舞风燕翻,妖歌露莺啭。
满座皆沉浸于这异域风情,甚至有几个太监宫女感动得眼泛泪花。
“是狄霸斧!她还活着!”
若不是鼓乐喧天,夏奇文这激动的一嗓子,怕是要引人注目。他悬着的心,在看到那熟悉的装扮时,又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吉人天相!她鬼主意那么多,我就说她不会有事的!”
夏林蝉努力眨了眨眼,把即将泛滥的泪收了回去,暗如死灰的眼底又悄悄生出一点莹莹之火。
而边上同样伪装成太监的宋荀则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痴痴望着舞台中灵活而曼妙的身影,心弦稍稍放松,又倏然绷紧。他意识到狄琳之所以看起来没事,不是因为逃过一劫,而是因为不老药的作用使她加速痊愈,这也表示她的寿命又短了一截。
无数情绪杂糅着同时涌进宋荀怀中,在五脏六腑之间肆无忌惮地冲撞着,搅的他心酸胆寒肝肠寸断。
天知道,他经历了多么兵荒马乱的黎明。他苦等一夜却没能等来天穹殿讯号后,便不顾一切地奔赴皇宫,才入宫就听闻了刺客一死一伤的消息。他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情绪,只记得回过神来时,他正在前往皇帝寝宫的途中,手里还攥着一把银针。
“你生于定安,养于定安,也奉献于定安。即使我喜欢拿人做消遣,也不想把你逼成一个为了儿女情长而是非不分、背弃家国的叛徒。”
在射杀守卫潜入寝宫前,宋荀的脑内莫名回响起了狄琳的这句话,踌躇了良久,最终收了银针,转身去冷宫与夏林蝉他们汇合——他们的心血不能白费,计划还是要继续。
“惊若翩鸿,婉若游龙,跳得好!赐座赐酒!”
随着红衣舞姬的当空一跃,乐停舞歇。喝了三两杯酒的明帝已有醉意,大笑着抚掌喝彩,并破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多谢皇上!”
红衣舞姬俯身拜谢,身后的长发顺势垂至一侧,露出修长的脖颈。旋即无视太后与一众后妃的眈眈虎视,毫不怯懦地坐在明帝不远处。
宋荀狠狠一怔,骤然捏紧了双拳。
她不是狄琳!
方才虽觉得身形与声音略有不同,但又想到狄琳善于在这些方面做伪装,便不做多想。可狄琳身上的每一道伤疤,他都铭刻于心,绝不会记错——而舞姬后颈处无意中露出的蜘蛛状旧疤并不属于狄琳,反倒像是……
“臣潜心研习烟火之术,历岁有余,惟愿于今日圣寿之宴,献技一笑,以贺圣躬。伏愿皇上万寿无疆,国祚绵长。”
康王毕恭毕敬行至殿前,深鞠一躬,做足谦逊之态。
缓了缓起伏的胸膛,宋荀收起杂念,眼下康王行动在即,切不可自乱阵脚,更不可影响好不容易定下心来的夏家叔侄。
他扭头与二人警觉地相互递了个眼神,揣紧了袖中能发射氰化物毒针的机关盒子,被动等待着康王露出狼子野心。若快他一步,则师出无名反落个刺杀亲王之罪,慢一步则皇帝危矣,江山危矣。
说是烟花,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九头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大醒狮。它们踏着喧天锣鼓,气势磅礴地舞至殿外丹墀。九狮齐舞,进退有序,宛如一体。或腾跃而起,或俯冲而下,狮眼灵动闪烁,狮身翻滚如浪,狮尾摇曳似旗。
而它们为之追逐与争斗的对象,正是高台上一颗用金丝锦缎装饰的巨大绣球。
正当众人以为弄错了节目时,那九头醒狮蓦然从那高台上齐齐跃下,而那绣球随之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砰——”
伴着春雷般的炸响,一颗火球升空,转眼化作一条金身长龙,腾风而上万里游,所到之处银花火树,亮如白昼。其景壮丽,不止文武百官慨然仰叹,皇宫外的百姓们更是惊奇不已,以为天降神迹,纷纷朝上空跪拜。
“朕观此烟花,璀璨夺目,甚是欢喜,皇叔有心了!来人,赐御酒!”
明帝龙颜大悦,不一会儿竟喝得双眼迷离,有了七分醉意。
“微臣谢皇上!”康王正要双手接过翡翠琉璃盏,却猛地想起什么,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皇上,微臣尚有一物要献与陛下。”
边上的呼延和好奇地探着脖子:“康王又有什么稀世珍宝,可否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不知诸位还有几人记得三十年前同样在天穹殿举办的宫宴?臣手中的半卷残画,描绘的便是当年宫宴之盛况。此画乃臣前些日子捉拿盗匪时获得,还无意中获悉了背后的一段往事。”
得到明帝首肯后,康王与随从展开卷轴,一边向群臣展示着,一边将张酒鬼与公孙睿的纠葛娓娓道来。
画布虽旧,人物却栩栩如生。画中群臣列坐纵酒,荡乐娱心,阳帝也迈着酩酊醉步来到殿中与群臣同乐,勾着着年轻的康王的肩膀,将金玉腰带挂在他的脖子上,头却扭向了另一侧的舞台。
看过画卷,有人唏嘘真假画师的命运弄人,有人感叹画师妙手丹青,也有人不怀好意地将话题往敏感红心上带。
“当年先帝与康王真是手足情深呐!连象征权势的金玉腰带都……”某个佯装醉酒口无遮拦的康王党羽及时住了嘴,“咳,不知缺失的半幅画里,还画了什么?”
“自然是台上惹先帝回头驻足的惊艳绝伦的万驹舞女。”
此言一出,喝得七荤八素的文武百官瞬间酒醒了一半,纷纷向康王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
朝中年长些的都知道,二十年前明帝登基前夕,曾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明帝系万驹舞女所生,却被不能生育的皇后暗中收为嫡子的传闻。加上后来敬事房忽然失火,所有后妃侍寝与生产记录都被销毁殆尽,着实蹊跷。而近来坊间似乎又再度掀起了关于明帝身世的议论,更有甚者还传出他是万驹舞女进宫前就和万驹王怀上的孽种。
哪怕心知肚明,朝臣在私下也不敢谈及此事,康王却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敢在寿宴上当着明帝与太后的面戳破窗户纸,还借画标榜他才是先帝钦定继位之人。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康王莫不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怎么随便拿幅假画就敢冒充《阳帝大宴群臣图》?”
“是啊,群臣图还好好地在朕的书房里挂着呢!何来失窃又流落民间一说?”
太后与明帝难得阵线统一,相互配合地四两拨千斤。
“哦?既然真迹尚在,皇上不如拿出来与众臣大饱眼福?”康王眸色中透着志得意满,“若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不妨先由张酒鬼的后人来辨明此画的真伪?”
万众瞩目之下,张如画急张拘诸地驶着轮椅来到了大殿正中。
捧起康王的半卷画,按照康王事先给的说辞,从宣纸纹路、墨料用材,笔触风格,全都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通,然后不忘从怀里拿出那块价值连城的象牙印章作为最有说服力的身份证明。
虽磕磕巴巴,却令群臣听得惊心动魄,明帝与太后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张如画是吧?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要杀头的?!”
明帝震怒地一拍桌子,张如画便惊恐万状地从轮椅摔下,接着仓皇地往前爬了两步,将头一下下磕在地面上,可声音却显得流畅且镇定得多。
“皇上饶命!是老王爷砍断了我的两条腿,逼迫我为这幅假画作伪证的!民女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皇上!”
此刻,众人才发觉她两条小腿皆被截了去,满座哗然,慨叹康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对画的真实性产生了疑问。
康王本来答应了张如画只要她出面作证画的真实性,他便为她父亲正名保她日后衣食无忧,却没料到张如画居然临阵反戈,甚至胆敢扯着画轴要将它撕毁。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的断腿分明是三王子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快把画还给我!”
再从容的康王也忍不住朝张如画腰上踹了一脚,伸手要夺回他造反的旗帜,而本就肢体残缺张如画登时重重扑在地上头破血流,可抓着画轴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反将画藏在腹下。
望着被康王故意踩中断腿动弹不得,却反用下摆渗出的鲜血污染画布的女子,愤怒的明帝似乎平静了不少,甚至满满斟了杯酒,小口啜饮着欣赏着这场力量悬殊毫无胜算的争斗,不让任何人上前阻拦。
碍于伪装不能出手相救的主角团三人不由心急如焚。他们本以为张如画为求荣华而忘恩负义,后来觉得或许她只是为了给她爹正名不得已而为之,此刻才明白她竟是为了大义,声名尽弃只身涉险的巾帼英雄。
直到康王夺回画轴,又欲一脚踢中张如画太阳穴之际,明帝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罢了,既然皇叔非要看真迹,朕岂有不遂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