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追着虚影一路向南,最后在一处昏晦的海水失去了踪迹,“等等。”苍岳骤然叫停。
秦修依言停下,伸出手臂去碰了碰前方,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在这边,“这是什么?”如果不是被实实在在的挡在了这边,他大概也不会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苍岳语气带上了些凝重:“禁制,非常强大。里面或许护着什么重要的阵法。”
能让苍岳这个老妖怪说强大的自然不会是平常禁制。
秦修退开一步,企图从面前晦暗的海域里看出什么不同,“决月的气息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禁制的坤位灵气稀薄,明显刚才受了毁坏。你要进去?”苍岳也不知里面会是什么情况,分析道:“这事有些蹊跷,小鬼想用尸神杀你的话无需这么麻烦,反倒像故意引你过来的。”
“我自有分寸,我并不认为鬼王会轻易让尸神在秘境里放出气息给自己招来麻烦。而且不管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们都必须见小决月一面,我们要确认一下小决月跟尸神融合到了什么程度。”秦修将手掌贴到禁制上,确实感受到了一些不规律的灵力波动,“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尸神不是完全体,没有神智,那是不是能说明小决月的神智或许还没有被彻底抹杀。”
苍岳一想,确实有这种可能,便问:“那你打算如何确认?”
“与尸神硬拼我们肯定只能做口粮,但用魂识就不一样了……尤其它现在还没有神智。你只需抽出一丝精力去试探他的身体里有没有其他魂识活动的痕迹。”秦修说完又可惜似的道,“可惜小白术不在旁边,不然让他来倒是更有把握一些。”主角光环加逆天的魂识,说不定真能找到些转机。
苍岳听到这话就不悦了:“你师父我还没死呢,好歹为师的魂体在裂隙底下修炼了十几万年,哪里比不上那小子。”
“那修炼了这么十、几、万年,你的魂火能在外界存在多久?”秦修随口一句将曾经号令鬼界群雄的苍岳大帝堵得气急败坏:“你知不知道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不好意思,我只知道欺师灭祖这四个字。”一边说着,一边将灵识汇聚手掌,小心翼翼从被破坏的坤位进入禁制。
眼前景象天翻地覆。
“你——”苍岳刚想发作,却在看见禁制内的景象后哑住了。
秦修阅览过剑霄门藏经阁两层的书籍,熟读九宫八卦斗宿之象,却从没有见过这般玄妙又美丽的东西——以岁轨离交朔望周变率策之数,步日月五星。
大阵仿佛一个小小的宇宙,将日月星辰天地乾坤尽藏其中,其下十二地支徐徐转动,河汉盈盈,星光璀璨,不可方物。
他似乎从中看见了宇宙尘埃、星河光尘的轨迹。这让秦修不禁去想,是否脱离六道轮回后便可像这般将天地拿捏于掌中?
苍岳静默良久方才喃喃道:“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看不到这样的星图了。”
“什么星图?”
“黄道钦天。”
闻所未闻。
“据这阵法溢出的灵力来看,设阵的人至少问鼎。”苍岳说罢喟然长叹,带着秦修不懂的沧桑:“真美,让我想起了一个老友。”
秦修仰望着这座大阵,这是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直面与那个高不可攀的层面的境界之差——同为阵法,元婴看到的是自我,而问鼎窥探的是天地秩序。
“是的,真美。”秦修欣赏星图的同时寻找着尸神的身影,绕着大阵走了半圈仍旧毫无发现,“你试一下,这里有无其他魂识?”
苍岳沉应一声,操纵魂识往四面泱泱漫去,庞大的魂识很快将整个禁制填满,却仍没有感知到一丝其他魂识的活动,“没有。”
“会去哪了?”秦修虽是摸不准鬼王为何将他引过来,但对这个地方心里还是有了数,“月谷联合那些老妖怪在秘境周围设下四个阵法来支撑秘境,我猜这里应该就是四个阵眼之一。只是为什么要让决月引我们来这里,他在算计什么?”
苍岳也搞不大明白,“如果他想毁了这些禁制……但秘境才刚开启,不可能。”
秦修又左右寻视,依旧没看出什么明堂,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便打算先离开。
背后,黑影诡异地浮现出,漆黑的骨翼悄无声息地展开十丈,猛扇而下,海水骤然被掀起千斤剧荡,秦修反应已经足够快,“嗡——”湛灵出鞘闪至身后,但听耳边轰隆,水浪挤爆,湛灵下一刹便呜鸣弹飞,紧接着只觉胸口一震,重逾万钧的海水撞击在后背,躯体如陨石爆射飞去,直至撞在运行的大阵上,“嘭——”大阵纹丝不动,秦修却胸中大闷,身躯剧颤,喉咙涌上腥咸,一口心头血不可抑制的喷洒到阵中。耳鸣眼发黑,脑中金星乱撞,有一刹他几乎失去了意识。
骨翼卷起的海水带着剧烈的腐性,秦修方才避无可避,现下浑身各处衣物已然化为青烟,肌肉亦被侵蚀化成腐水,露出可怖的血肉。
鼻尖萦绕着腐烂的味道,秦修头晕耳鸣地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看清周遭,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发昏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立于半空的人物,“苍岳……魂识……”幸好方才躯体里是苍岳的灵识,否则实实挨下那一击,不死也得躺个百年。
苍岳沉声一应,魂识倾巢涌出。
黑色骨翼在背后徐徐扇动,稚嫩清秀的脸庞面无表情,看过来的青铜色双瞳里没有一丝生气。秦修不禁哑声唤了一句:“小决月……”五脏六腑一阵钻扭,又咳嗽着又吐出几口血。
苍岳凝重喊道:“不行!鬼王早有准备!”
秦修阖目握紧湛灵,放松了自己的精神:“逃。”
话音落下的同时,苍岳默契地将自己的所有灵识灌入秦修的身体,境界直飙婴变。
拎过不远处的湛灵,灵识全然灌入,手中光焰流舞,气势亦变得阴邪森冷。
以他如今的修为面对尸神,稍有个不注意是真的得留在这。
决月动了,骨翼一扇,又掀起一阵飓浪,但身体竟是朝外掠去,苍岳举手一挥,万千灰暗的气练与海水撞在一处,一阵刺耳的低声鸣爆,海水的震荡朝两边涌去。
苍岳提着湛灵气势正盛,眼前却已经空空如也,一时百思不得其解:“那小鬼到底想干什么。”皱着眉跨出禁制。
沐子云追在前,在禁制前徘徊了一会,正是奇怪,就见秦修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那模样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披头散发,浑身褴褛,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血肉模糊,像是腐烂已久的坏肉,甚至有血水顺着淌下来。
“发生了什么?这边怎么过不去?”说罢踌躇了一会,从百纳囊里取出一瓶药膏,递过去蹙眉道,“掌门炼的伤药,生肌愈皮。”
苍岳倒是没注意到秦修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模样,随手接过沐子云的药膏,嗅了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随口解释:“这有个阵眼,有禁制保护自然进不去。”
“什么阵眼?”沐子云刚想问清楚,却陡然发觉这个“秦修”不对劲,不仅说话语气不同,而且一探修为竟是深不可测。“你是谁?”脑中突然闪过一些东西,原州之事也一并忆起来,退了半步,冷声:“秦修,你做了容器。”
“这个小子怎么会知道你是容器?”苍岳在识海问。
秦修头疼得紧,这沐大师兄怎么阴魂不散,“罢了,我来。”重新掌握身体自主权的那瞬间,尖锐刺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涌来,霎时间冷汗如浆。但不能在“情敌”面前表现出丝毫弱气是原则性问题,于是咬着牙龈装的面不改色:“跟你有关系?”
沐子云眉头紧蹙:“秦修,你什么都知道,还是要选择跟那个魔头沆瀣一气?这就是你说的变强?是不是以后剑霄门挡了你的路你也要把它杀尽?”
“你是不是忘了,这个变态在原州救了你们所有人。”秦修自顾自取出几块灵石,盘腿坐下,灵石中的灵气钻入体内,滋润着受过剧烈震荡的躯体。
“你——”清冷的眉眼间满是不认同,“正因为原州一事,我知你还尚存一丝人性,趁如今还未酿成大祸赶紧收手,否则你跟那魔头的结局只会更惨,难道你真的想跟他屠尽修真界?”
灵气修复得颇为缓慢,像是有人用钝刀来来回回拉锯着伤口,这种时候还只苍蝇在旁边嗡嗡响,秦修越听越烦躁,猛抬头,横眉怒目:“我就是想你又能如何!你以为你能阻止我吗?”
精致的面容上已经蕴着薄怒:“他做过什么你不会不知道,难道你为了自己,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要了?”
随着耳边喋喋不休的说教,额侧青筋若隐若现,面孔因为憋痛越来越狰狞,他舔了舔有血渍的唇角,看上去像极了嗜血的狂兽,言语间尽显乖戾:“失去人性,我可能会失去很多,但是失去兽性我会失去一切。”
疯子。
沐子云不自颤了一下,攥紧了剑柄,剑穗轻晃,带霜的长剑“蹭——”出了鞘,在海水中划出一道弧度,然后尽量维持着冷漠问:“秦修,你当真要跟那魔头一起?”
全程看戏的苍岳突然在识海里阴恻恻地问:“等一会,我听了半天,你们口里这个变态和魔头……难道是指我?”
秦修仿佛没看见那柄明晃晃的剑,笑到内伤,“对,就是你。”沐子云十有八九误以为他接受了那个变态的神的传承,不过他并不打算解释。只是左右看了看堪称恐怖的皮肤,各处火辣辣的,干脆倒出药膏在伤处抹了两把,痛意奇异地消减了不少,这才又开口道:“沐大师兄,我没时间听你说教。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认同你的想法,如果你认同自己大可不必跟我嘴炮,做就好了,然后活的比我久,站的比我高,到时候再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对了,你这伤药挺好用,我就收下了。”
“秦修,你没救了。”沐子云收剑转身离开,“事实会证明你错得离谱,我会等着看。”
沐子云方走,宴浅三人刚到,见得秦修这幅凄惨的模样,宴浅连忙上前替他处理伤口,尸神造成的伤势自然不简单,灵石也只能稍微修复一些,暂且涂些药膏包起来等自然愈合,某些比较隐秘的伤口则由秦修自己来,于是乎他很快被裹成了个粽子。
秦修套上外衫,看着自己胖出一圈的身体默默叹息,简单说明了这边的情况,一行人继续朝东面扫荡。
一地的残兵败将之上,一凉望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拂了拂破烂的衣摆,又抚平了方才被人抓过的衣领,继而别好腰间快掉下来的玉佩,缨穗也一丝丝理齐了,再将发带工整地放到脑后,末了抬手一揖至腰:“二位兄台好,在下七杀。”
最后一滴血珠滚落,剑身明澈若水,白术反手收回轻钧,背剑颔首道:“好,在下翁白术。”
“这卷紫霄灵诀大概是兄台需要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书角沾了血的秘籍,上前两步递将过去,脚不小心碰到地上哀声彼伏的人的手,身子一僵,小心的将脚缩回来,低声闭目念道:“抱歉抱歉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在下不是故意的……”
“是的。”白术接过剑诀,“多谢七杀兄弟。”
七杀连连摆手,“客气客气。”
白术侧头对一凉道:“走吧。”
一凉跨过哀嚎的修士,跟上。
“诶诶!等——”想要追上去的七杀一脚绊在某修士的胳膊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稳住身体又是道歉,“七杀有愧七杀有愧……”
白术驻足回身,“还有何事?”
“翁兄,这秘境打打杀杀的太多,在下一个人心里没什么底,方才看兄台二人出手……”七杀环顾四周的残兵败将,低咳了两声,“并非寻常修士,在下能跟你们一道吗?”
一凉闻言眼角抽了抽,为了争夺这部紫霄灵诀,多少元婴化神甚至婴变前仆后继,手段层出不穷,他跟白术两人废了不少精力才将这些人搞定,而面前这位斯文俊秀书生模样的人,全程没动手,就在一边看着,不对,是仓皇失措的左躲右闪,甚至连滚带爬。如果不是这通天秘境非常人能进的地方,他还真会认为这兄台是个普通人……然而被打落的紫霄灵诀最后“正好”掉到他怀里。
白术未置可否,只是环指四下,笑道:“这么多人躺着,七杀兄却能站着,想必是不用我帮忙的。”
“在下来时听说,此处向西有一处宫殿,其间藏有万剑无数,似有两柄绝世好剑,只是尚无人可拔出……”七杀抖了抖衣袖,再行礼:“翁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想一直站着。”
“所言甚是。”白术轻笑,“七杀兄便跟我们一道。”
“多谢翁兄。”七杀喜道,小心拨开脚边重伤的修士,拢着破烂的宽袖匆忙跟上二人。
一凉瞅了一眼白术的轻钧,“你有这柄剑,还要去争夺其他?”
白术但笑不语,自幼时剑霄门藏经阁六层夺得轻钧到如今,已经几十年了。
食指轻柔摩挲剑柄,如今你的半身终于出现了,轻钧。
轻钧似是为这一喜讯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