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纪青灵设想得一模一样。
忍受一天饥饿可以,两天也可以。
但要忍受四五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你试试看?
溟烈等人兴高采烈地在城门口煮肉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的第七天,高寒城高高的城墙上有人失足掉下来了。
准确地说,他不是掉下来的,他是自己跳下来。
溟烈带着十名野战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将这个脑浆都快摔出来的人拖到了火堆旁。
这人虽饿得皮包骨头,但还没有断气,他像是什么都看不到,狼一般的眼睛,只管死死盯着还在冒热气的肉锅。
“……肉……吃肉……”
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个男人,纪青灵莫名其妙就想起了当年假k设计的七宗罪第一个血案中,那名暴食而亡的少年。
同样是吃肉,一个是被人强迫吃肉,吃到撑死。
另一个却是想吃没得吃,活活饿死。
多么天壤之别的待遇和差距,结局却都是死亡。
制造前一个悲剧的人是假k,制造后一个悲剧的,却是她纪青灵。
轻叹一声,站起身,端起桌上已不烫嘴的一碗肉汤,纪青灵走到这个男人身边。
蹲下,将他扶起来靠在她的臂弯上,她将手里的碗递到他嘴边,“喝吧!这是肉汤,里面的肉已经炖得很烂了,就算是刚生下来的小婴儿也可以喝下去。
你若喜欢吃,待这碗喝完,我再给你盛一些。”
也不知道男人有没有听见她的话,但她温柔亲切的声音似乎给了男人巨大的勇气。
男人的嘴巴张开,几乎是一口咬住了碗沿,狠狠地将肉汤灌了下去。
他的一口时间很长,直到将一碗汤彻底喝完,他才松开牙关,笑了。
汤碗砰地一下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而男人就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浑身瘫软下去,目光也渐渐开始变得涣散。
但他的脸上,却洋溢着满足又快乐的笑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断气了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大,目光霎时间有了焦点,竟死死盯住了纪青灵的脸,那模样,像是又惊又惧,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情绪。
他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拉纪青灵的袖子,最终,却无力地垂落,搭在了他的靴子边缘,捂住靴口。
此时,纪青灵还蹲在他面前,用手臂托着他的半个身子。
他猛然伸手眼神突变,沈墨白和溟烈等人已经同时扑了上来。
“青儿(小姐)?”
“我没事……”
纪青灵的话音未落,男人的唇角一弯,再次笑了。
他的手没有动,依然捂着靴口,睫毛却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他的声音又低又淡,就像被钉子戳破的汽车轮胎,不停地漏着气。
可他说出来的话,还是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因为,他说:“谢谢……”
谢谢!这是这个男人活在这个世上说出来的最后两个字。
说完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纪青灵的心被揪了一下。
说实话,她对西京人并没有多少同情心。
她又不是圣母白莲花,当年沙漠小村庄老婆婆被砍断的手臂还浮现在脑海里。
而前不久,羌荣大营,那些被烧死的二十万士兵的尸体,还历历在目。
当她走在大肆操练全民皆兵的宛京街头,看见那一张张愤怒的脸时,她会恨,真的会恨。
她做不到同情敌人。
但她亦不是石头人,她也有一颗跳动的心。
亲手给男人喂下肉汤,乃是她作为一个人,对敌人,对仇人,最起码的尊重。
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她在给男人喂汤的时候,还想着这应该是一碗毒药,毒死这些刽子手。
可是,当男人说出最后的那声“谢谢”时,她的眼眶湿润了。
她知道男人是敌人,男人当然也知道她是敌人。
然而,即便是敌人,男人也在接受了她的肉汤后,说出了心中的谢意。
这个世上,原本没有国与国、敌人与敌人的区分。
你、我、他,还有她,大家都是人,都是一样的人。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将男人轻轻放到地上,纪青灵站起身往营帐走。
她的声音冷清又无奈,却说不出的柔和:“将他埋了吧!别忘了,在他的棺木中,放一碗煮熟的肉……”
有一个人冒死从城墙上跳下来吃肉,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纪青灵硬起心肠不去看摔死的人,但凡是活着的,都会让他们将肉汤喝够。
哪怕是死,她也觉得该让这些人做个饱死鬼。
她不会做那种没有原则的蠢事,比如,让溟烈想办法送几桶肉汤进去。
倘若高寒城的人真的那么想吃肉,那么想活命,他们会想办法打开城门冲出来。
可是没有,高寒城的城门依然紧闭。
这只能说明高寒城的统治者,依然在抵抗,而老百姓,即便对肉香渴望得眼睛都绿了,却依然没想过要奋起反抗打开城门。
所以,这些从城墙上跳下来的人都是偷偷摸摸来的。
他们宁可偷偷摸摸,宁可用生命换一碗肉汤,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国家,背叛他们的皇帝。
这种不算高尚的爱国情结,纪青灵很尊重,甚至很钦佩。
但,作为敌方的顺民,她不会滥施同情。
开玩笑,弄几桶肉汤进去,让高寒城的百姓吃饱了有力气杀他们吗?她又不是农夫与蛇里的农夫?
城门外的肉汤继续在煮,城墙上的百姓继续在往下跳。
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七天,城墙上已经站满了人。
纪青灵眺目望过去,感觉就像城墙上站了一排稻草人一样。
这种视觉上的冲突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她觉得阳光那么刺眼,世界那么苍白,人性,那么复杂,却又那么狡猾。
半个月了,这些西京人已经在高寒城内苦苦支撑了半个月了,她几乎就要下令让溟烈派人送几桶肉汤上去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那么让人,无法接受。
不知道是哪个人最先开始的,城墙上密密麻麻的西京人突然开始动了。
他们的动作无比疯狂,男女老少,只要还是活的,他们就疯狂地扑向身边距离自己最近的人。
就像一只只野兽,根本不管旁边是谁,是什么,只是撕咬,继续撕咬,哪怕只是从对方的脸上咬下一块肉,哪怕只是喝上对方的一口血。
纪青灵眼睁睁地看着无数厮打扭抱在一起的人从高高的城墙上摔下来,即便摔死了,还紧紧咬着对方的脸,或者肩膀,试图撕一口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