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不自觉地摸了下脸,接着笑了:“哪能呢?我孙子都好几岁了,我还没多少变化?”嫣然笑语宴宴,曾之敏心中无限感慨,当年曾太夫人说的话又在耳边,人这辈子,遇到什么事,还不知道呢。天下,哪有一成不变的事?
想着曾之敏的眼角就有些湿,曾大太太已经笑着上前招呼:“小姑就是这样爱说话,都坐下吧。说起来呢,都是熟人,也不用各自拘礼了!”
曾之敏收起心中感慨各自坐下,曾大太太瞧见馨姐儿和曾大奶奶站在那边,就笑着招呼道:“二奶奶还是去和你娘坐着吧,这么些年都没见着,你娘还不晓得有多想你呢!”
“婆婆就是晓得疼我们这些媳妇!”馨姐儿含笑说了这么一句,轻快地走到嫣然身边坐下。嫣然看着女儿,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脸,纵然她现在已经出嫁,生儿育女,但在嫣然心里,孩子终究还是孩子。
不过嫣然还是忍住了,和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曾大太太也就让馨姐儿带了嫣然先下去歇一会儿,让她们娘儿俩说说话。
“娘,您那外孙听说您要来,早几日前就嚷着了,结果昨晚走了困,今早我让他起来,他啊,怎么都起不来!”离了婆婆,馨姐儿还是和在闺中时一样的活泼,从曾大太太上房出来,就说了一路。
从家里的事说到家外,恨不得把这分开这么些年的事,都尽情地告诉嫣然。嫣然含笑听着女儿说话,馨姐儿说了半会儿才停下来:“娘是不是嫌我呱噪?”
“你在我身边时候,我倒是真有点嫌你呱噪,但现在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就觉得,还是想念你的呱噪!”嫣然的话让馨姐儿又笑了,抱住嫣然的胳膊头就靠上嫣然的肩:“娘,我好想你!”
“方才在你婆婆跟前是怎么说的?这会儿在我面前,又像孩子了?”嫣然这取笑女儿的话刚说完,就听到传来孩子的声音:“啊,娘,外祖母到了没,我有没有见到她?”
说着话通往里间的帘子掀起,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揉着眼睛走出来。身后还跟了丫鬟在那拿着衣衫:“哥儿,把衣衫穿上。”那男童已经扑进馨姐儿怀里,圆溜溜的眼睛和馨姐儿一模一样:“娘,外祖母在哪呢?”
馨姐儿伸手就把儿子的耳朵拧住:“有你这样的吗?贪睡不起来不说,没瞧见你外祖母坐在旁边?”男童睁着眼看看,见嫣然对自己温柔地笑,男童的眼眨了眨:“啊,这就是外祖母。”
嫣然瞧见这孩子也十分喜欢,张开手要抱他,馨姐儿已经道:“娘,您别惯着他,这孩子,调皮的紧,也不晓得像谁?”
“像你小时候!”嫣然见孩子要给自己行礼,急忙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四处瞧了瞧才问馨姐儿:“这孩子长的,和他大舅舅小时候倒一个模子出来的。闺女现在只怕还在睡?”
馨姐儿的女儿才四个月大,这么大的小婴儿,更是成天除了吃就是睡,提到女儿,馨姐儿勾唇一笑:“但愿他妹妹啊,没有他这么调皮!”
男童手里正握了一把嫣然给的见面礼不晓得往哪里塞,听到馨姐儿的话眼睛就又圆鼓鼓地睁起来。
“孩子还小,调皮些也罢了。不过我瞧你婆婆,管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差!”嫣然的话让馨姐儿点头:“可不是嘛,连四妹妹这样的,当初都被拗过来了,还怕别的?”
程姨娘所出的曾家四小姐,毕竟曾养尊处优过,那样只有个人帮着做粗使,饭要自己烧,衣要自己补的日子过不了一个月就哭着不肯过。她不肯过这样日子,但曾大太太没有就此放手,并没让她和姐妹们一样,而是让她在小院里,日复一日地抄写典籍经书。足足过了两年,曾大太太这才给她重新配了丫鬟婆子,教导她大家闺秀该学的规矩,该懂的事。
不管这曾四小姐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最起码面上她还是乖巧懂事,走出去也不会坏了曾家名声。曾大太太见她年纪渐长,也就给她寻着亲事,寻了一个读书人家,给她备了一份嫁妆嫁出去,至于以后日子过得怎样,那就是她自个去过,曾大太太管不了也没法管。
“瞧这才嫁过来几年,就只记得你婆婆记不得我了?”嫣然逗着怀里的外孙,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馨姐儿的唇微微撅起:“是您说的啊,娘,您说,这过日子,是要人心换人心的。我这不就要记得您的话。”
真是长大了,再不用操心了,嫣然看着女儿,心里百感交集,丫鬟已在外头道:“太太那边差人来说,说今儿的酒席是要摆在园子里还是上房?还请亲家太太拿个主意呢!”
“娘,您瞧摆哪里好?”馨姐儿听完就问嫣然,这样问询,足以证明曾家对嫣然的重视,嫣然想了想才道:“那就摆花园里去,这些日子荷花该开了吧?”
馨姐儿把曾大太太遣来的人叫进来和她说了,那丫鬟仔细听了,应是而去。嫣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这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和三十多年后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当站在上房听命于主人时,从没想过,会有那么一日。
“娘,您又在发什么愣呢?我们啊,也该收拾收拾去赴席了!”馨姐儿手里拿着梳子,让丫鬟把孩子抱出去,这才笑着对嫣然说。
“我不是在发愣,只是觉得,这就像一场梦,也许当醒过来的时候,我还躺在那棵树下,知了在一声声地叫着!”嫣然接过梳子,对着镜子把有些乱的发抿上去,收拾整齐了才回答女儿的话。
“梦?娘,您想的也真……”馨姐儿又想笑出来,但还是忍住笑:“娘,这不是梦,您瞧,您听得到我说话,看得到我,还有您外孙也在叫外祖母。娘,我晓得,您心里总有点过不去。可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有点过不去,怕别人瞧不起,可后来我想,怕什么别人瞧不起啊?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呗。”
“我不是怕别人瞧不起,馨儿,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我从没怕过这些,我只是有些感慨,若太夫人晓得这些,她将如何?”
馨姐儿的唇微微翘起:“娘,您啊,想的就是太多了,都说劳心者多忧,您就是这样!”
“你还抱怨起我来了,若我不是这样劳心,你啊,今日也不会这样!”馨姐儿也不说话,只是拉起嫣然就往外走:“娘,您也听过戏的,难道不知道有一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娘,人这辈子,就是这样。若连世事变幻沧桑都看不透,还活个什么劲。”
嫣然又拍拍女儿的手,没告诉女儿自己不是看不透,而只是想起往事。两人往花园里走去,这花园和原先时候有些不同,但轮廓还是差不多。
记得这里,该有棵海棠树的,现在却种了芍药,那边的柳树还没有变。至于这座假山也是原先就有的,当初在这假山边,还遇到一件事呢。嫣然往里走去,当初的一切都又在眼前。
仿佛能听到有人叫嫣然,回头,什么人都没有。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嫣然把女儿的手握的更紧,和她一起往曾家酒席那边走去。
今日赴席的都是曾家的人,曾之贤这会儿才赶到,瞧见嫣然母女进来曾之贤就起身相迎:“我还怕你说我不肯等你呢,紧赶慢赶地来,还是晚了!”
“大姑太太说笑了,您在这家里,现在也是许多事情,我怎会嫌您到的晚?”曾之贤请嫣然坐下,曾大太太已经道:“今儿啊,也不用那么拘礼。二奶奶你就在你母亲身边坐下。大奶奶你也坐到我身边来,都别什么布菜,有丫鬟们服侍呢!”
曾大奶奶应是笑道:“那我今儿啊,也沾二婶婶的光。”
“那下回亲家太太来的时候,我也要沾大嫂子的光,婆婆,您说好不好?”馨姐儿这话乐的曾大太太拍了下桌子:“瞧瞧这丫头,就是一张嘴巧。下回啊,当然许你沾你大嫂子的光了。”
“那我就先谢谢婆婆了!”曾大奶奶笑吟吟地说。曾之贤故意把脸一放:“大嫂就是爱显摆您儿媳妇多还孝顺。”曾大太太哈哈大笑:“我儿媳不也是你侄儿媳妇,你侄儿媳妇孝顺,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再说了,外甥媳妇也是十分孝顺的。”曾之贤故意道:“得,大嫂这话说的有理,我啊,也就不驳了!”
席上众人都笑了,见众人各自坐下,丫鬟们已经把菜端上来,曾大太太倒一杯酒,端起酒杯先敬嫣然,嫣然接酒杯在手,笑吟吟地听着她们说话。
“现在瞧见了吧,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个的侄儿我自个难道不晓得,但凡有一点点不好的,我也不会答应做这个媒。你要晓得,这做媒啊,做好了没人赞,可做不好了,就会被人埋怨!”曾之贤笑着对嫣然说。
“我这辈子就是爱操心,你又不是不晓得!”嫣然的话让曾之贤又是一笑。听她们说一会儿话,看一会儿这园中景色,等到席散时候,嫣然已经有些醉意。
馨姐儿带着人小心地把嫣然扶到一边屋里先歇一会儿,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再回容家。
嫣然在榻上翻了一个身,听到耳边有脚步声时睁开眼,眼前摆设却和方才不大一样,但十分熟悉,这是曾太夫人上房旁边的暖阁,记得在这里,花儿姐妹还想暗算自己。
嫣然想坐起身,可又觉得酒意没有散去,瞧着有丫鬟掀起帘子往里瞧了一眼,嫣然想张口和她说,让她端杯水来,但那丫鬟却像没瞧见一样把帘子放下。
接着外头就有说话声,像是两个丫鬟在讲悄悄话。既然如此,嫣然也就没有打扰她们,而是侧耳倾听。
“红玉姐姐,大奶奶那日和你说的话,为何你不肯听呢?这会儿倒好,你啊,还是嫁个小厮,可她呢,就做了姨娘,以后使奴唤婢好不威风!”红玉?这个名字如此耳熟,不,这是祖母的名字。嫣然觉得头有点微微的痛,仔细看了看这暖阁,是的,这就是当初曾太夫人暖阁里的摆设,只是这些物件,一应都是新的。
难道说,外面的人是祖母?嫣然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想走下榻去瞧瞧,可脚步很重,怎么都下不了榻。倒是那声音继续传到耳朵里来。
“做姨娘有什么好的?”这声音没错,就是祖母的,虽然离了很多年,此刻又是一把少女声音,但嫣然确定,这把声音就是祖母的声音。
为何会这样?嫣然的眼里有泪流下,听着外面那丫鬟道:“为什么不好,穿金戴银不说,以后儿女也不再是侯府家生子,就是侯府的主人。说不定得了宠,全家都能放出去呢。可红玉姐姐你要嫁的那个,虽然说也没什么不好吧,以后儿女就是侯府家生子,还不能放出去。想着都是一样的人,可我们的儿孙要去伺候她的儿孙,心里就一股子气!”
“你气什么呢?难道气了就能把这件事给变回来?”祖母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嫣然眼里的泪已经流了满脸。祖母,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的。
“可是,还是……”那丫鬟似乎寻不到什么要说的话,只可是个没完。红玉又笑了:“你啊,就是想的太多,可是做姨娘的,这辈子都要在主母跟前低头,就算能得了几日的宠,又如何呢?是能和主母大声说话还是能怎样?甚至,连儿女都不是她的,姨娘姨娘,可不是娘!”
嫣然以为祖母的话说完了,但很快就又听到红玉继续说:“若是没儿没女呢,不过就是得几日光鲜罢了,别的还有什么?再说那天你听到没有,就是吴国公府的那位小姐,过来赴席时候和人抱怨的话,说全因她不是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虽说也能叫夫人一声娘,平常吃穿也和姐妹们是一样的,可等到婚事时候,一边是上心去寻,轮到她就没这样精挑细选。你瞧,这还是国公府的小姐呢,吃穿用度还是和姐妹们一样,可一到婚姻大事,不是生母,就算操心也没这样操心。”
外面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嫣然很想发出声音,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接着就听到另一丫鬟道:“可是抱怨是抱怨,毕竟小姐还是主人,有人伺候着!”
“是啊,有人伺候着,可是母女天性,是连心的,若连自己儿女的一声娘都听不到,儿女婚姻大事上不能说一句话,甚至,得不到儿媳的孝敬。你说,就算是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又有什么意思?我这辈子不想别的,就想好好地活一辈子。儿女能堂堂正正地叫我娘!”
噗嗤一声,那丫鬟笑出声,接着那丫鬟就叹气:“红玉姐姐,你这话虽有道理,可是儿孙们还是家生子!”
“那又怎样,侯府又不是没有放出去的下人,慢慢等着,总有放出去的机会!”这还是真是祖母的性子,嫣然唇边已经泛起笑容,祖母,若您知道您的后人境遇,您会很高兴的。
“放出去哪有在这府里好!”那丫鬟还想说服,红玉已经笑着道:“人呢,总有一双手,到哪都饿不死,我们走吧,再等一会儿大奶奶就该醒了。”
外面已经没有了声音,嫣然想起身出去外面瞧瞧,瞧瞧这祖母年轻时的侯府是什么样的,是不是那样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嫣然还是觉得腿上没有力气,动弹不了。
外面又响起了笑声,这回是另外的丫鬟,“哎,你们快过来瞧,这是吴姨奶奶昨儿赏我的,你们瞧瞧,这对才是好东西!”嫣然听着外面丫鬟们的羡慕,想来那正是吴姨娘得宠的日子。
可是不对啊,吴姨娘当姨娘的时候,祖母都已经生了大伯二伯了,虽然还在曾太夫人身边伺候,却不是丫鬟了。也许,这是自己做梦吧。嫣然闭上眼,可能当自己醒来时候,就是真的回来了。
不过,祖母,您说的话,我一点都没忘记,我做的事,比您当初要我做的,还要更好,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祖母,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嫣然重新闭上眼,唇边是甜蜜笑容。
“娘您梦见什么了?梦里笑的这样开心?”馨姐儿掀起帘子走进来瞧瞧嫣然睡醒了没有,一掀起帘子就瞧见嫣然唇边笑容,不由笑着打趣她。
嫣然睁开眼,馨姐儿忙上前扶起她,嫣然靠在那里:“我啊,梦见我祖母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馨姐儿哦了一声,面上就是恍然大悟神色:“娘,我明白了,您啊,是因这是外曾祖母待过的地方,所以呢,就梦见她了!”
“您和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嫣然还没回答第一句,馨姐儿的第二句问就又来了。嫣然淡淡一笑:“瞧这丫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原来讲的不细!”嫣然把女儿的鼻子刮一下:“别和我撒娇了,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快些让我起来,我收拾一下,好去和你婆婆告辞!”
“才不,我都多少年没和您撒娇了,这一回啊,要撒个够!”馨姐儿还是赖在那里不肯起来,嫣然唇边笑容更大:“得,那你就和我撒娇吧。可是呢,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我不回去的话,你爹又担心!”
“爹也喝的差不多了,在外头醒酒呢,爹和我公公,还有那谁,就是当初叫程大叔的,还有大姑父,他们四个今儿喝了许多酒,还说起年轻时候的事。”
馨姐儿靠在嫣然背上摇啊摇,听到别的也就罢了,听到容畦也喝醉了,嫣然拍一下女儿的手:“别以为你嫁出去了,我就舍不得说你,你爹怎么也喝醉了?”
“难得他们这么高兴啊,我婆婆原本也要人出去劝着,可听我公公说什么四个人难得聚在一起,还说当年大姑父住小院时候,他总是偷偷去寻大姑父。想到年轻时候,总觉得那时虽然懂的不多,难免轻狂,可还是很有意思。娘,原来大姑父曾经落魄过!”
“就是因为石大老爷曾落魄过,你爹爹才结识了他,也才认得了我!”嫣然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又带上甜蜜,馨姐儿还要问,嫣然把她推开自己坐起来,用手轻轻按下后脖颈,感到现在舒服很多了,不像方才昏昏沉沉。
嫣然又把脚放下穿上鞋,馨姐儿又走过来拿着梳子帮嫣然梳一下头:“原来娘您和爹成亲之前就认得了,娘,您怎么从没和我说过?”
“都是过去的事了,都三十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么多?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说了做什么?”嫣然越躲避,馨姐儿越要问,直到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二奶奶,太太来问,亲家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亲家老爷在外等着一起回去呢!”
馨姐儿哎了一声,这才笑着对嫣然道:“娘,您就说说呗,反正,我想知道,再说您以前的事,我从不在乎!”馨姐儿从来都是个开阔的人,此刻也不例外。
“我也不在乎,可是这些事,还是不能和你说!”这就像是小秘密,谁也不能告诉。也许,等很多年后,可以当做一个故事讲给自己的孙女听,不,不是孙女,而是重孙女。嫣然想着,又笑了,自己一定会把这个故事讲给重孙女听的,告诉她,在很多年前,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听她的祖母和她说人生的道理。
馨姐儿见怎么都问不出来,也没有再问,陪着嫣然到上房去和曾大太太等人告辞,等嫣然离去,曾之敏才对曾大太太叹道:“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别人。当初嫣然出嫁前来和祖母辞别。我问祖母,嫣然这样的人为何不留在府里,给大姐做个帮手也好。祖母说,人的心最难揣测,她既已经生了去意,留下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或许有一日,曾府还需要他们帮忙,结个善缘也好。当初我觉得,祖母说的并没多大道理,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承认,祖母说的,很有道理!”
三十年,说长不够长,说短的话,那时出生的婴儿也到了而立之年了。曾大太太听完小姑说的话才道:“是啊,我们能有今日,还要亏当日祖母结下的这些善缘,不然的话……”
曾大太太话没说完,曾之敏晓得当初曾府被夺爵时候,自己父亲的漠然无视已经伤了曾大太太的心。只是,这样的漠视,只让自己父亲省了些银子,后来又如何呢?冷漠的父亲养出来的,也是冷漠的弟弟。
曾之敏轻叹一声,曾大太太已经把曾之敏的手微微握一下:“你无需叹息,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留下的不过是几声叹息罢了。回去的路上,嫣然和容畦说起在曾府时候做的那个古怪的梦。听到妻子说,要把这件事告诉未来的重孙女。容畦不由笑了:“你孙子今年也才八岁,等到他娶妻生子,最快也要十来年呢,你就……”
“难道我连十来年都活不到?不仅我要活到十来年,连你也要活到十来年,和我一起活,我们两个,活到长长久久的!”
“活着做老妖怪吗?”容畦笑着取笑一句,嫣然伸手掐他一下:“不许胡说。什么做老妖怪,我们两个,已经看到孙子都出来了,难道就不能瞧着重孙出来。等到我们比现在还老,一定是白发苍苍,鸡皮鹤发,然后坐在家里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我给我重孙女讲我小时候的事,你在旁边听着,等你听的睡着,我也睡去。”
这才是岁月静好,容畦唇边也露出笑容,把妻子的手握紧:“嗯,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件事?”
嫣然摇头:“你和我说过的事多了,我怎么记得有没有和我说过?”容畦勾唇一笑:“我记得,当初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这姑娘长的真好看,我要能娶这么一个媳妇,那该多好?”
第一面,那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嫣然的眉皱起就问:“那你为何从来没和我说过?”最先表示要娶嫣然的,是程瑞如而不是容畦。
“那时我一来很穷,二来我晓得,你是贴身丫鬟,贴身丫鬟,不是要留了做妾,就是要配给管事做得用的人。我不敢说,今日和程大哥一起喝酒,看着都头发白了的我们,我就想和你说这件事,如果当初我先开口说出要娶你的话,而不是被程大哥抢了先,我们之间,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嫣然,我觉得对不住你,让你因为我的胆小,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这件事压在容畦心上已经很多年了,虽然最终是自己抱的美人归,可每次一想到嫣然所受过的委屈,容畦就恨自己当初那样懦弱,没有把话抢先说出,而让妻子经历了这么多。
“你原来不肯说,是怕我怪你吧?”嫣然既没有容畦想象中的感动也没有发怒,而是十分平静地问。
这样的平静让容畦的头重重点下,嫣然叹气:“傻瓜。你啊,真是个傻瓜!”
“我若不是个傻瓜,怎么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容畦会错了意,嫣然摇头:“我说你是傻瓜,并不是说你当初不敢先开口,而是说,你完全可以告诉我。我选定了你,答应嫁给你的时候,就是一辈子了。一辈子,就是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放弃你。你明白吗?”
容畦没有说话,只是露出喜悦笑容,妻子说的对,自己的确是个傻瓜,近三十年的夫妻,竟然还会担心这个!
嫣然伸出指头点一点丈夫的心口:“你这里的这根刺,从今以后,就可以永远去掉,连一点点小痛心都没有了!”
“嫣然,我知道,这根刺,其实早就被去掉了,在你对程大哥说出那番话之后,我担心的,永远都只有你!”嫣然抿唇一笑,这一笑让容畦如回少年时候,那个在那破旧小院,站在那里,对自己露出笑容的少女,那一眼就是一生,再没改变过。
“所以,你要和我好好一起活着,一起给我们的重孙女讲故事!”嫣然的话让容畦又笑了:“好,讲一个傻瓜怎么样娶的自己心爱之人的故事!”
嫣然啐他一口,再没说话,等到许多年后,给重孙女讲故事,这样想想就感觉很好。
只是许多年后,嫣然才知道,故事的真正完结还没到来。披挂上那身沉重的朝服,嫣然又努力在心里回想请教曾之贤的那些礼仪,该怎么进去,怎么朝见,怎么退出。
还有,千万不能失礼,那可是皇宫,虽然只是跟随众人一起进宫朝贺,可嫣然直到进京后见到儿子,才意识到,自己由子得到的诰命,已经可以进宫去朝见皇后。
会不会被人笑话,会不会被人说,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嫣然在那十分紧张地想,已经完全忘掉自己是容家几十年的主母,见过的已经很多了。但见过的再多,这进宫朝见又是另一回事。
“祖母,您还没打扮好?”一个少女掀起帘子探进一个脑袋仔细瞧着,这都不是根哥儿的女儿,而是嫣然小儿子的女儿了。嫣然还没回答,坐在窗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童已经开口:“五姑姑,你别说曾祖母了,她从昨晚就开始这样了。不停地学着!完全忘记了,当初她给我说她年轻时候的事是,那又是什么一个样子!”
少女轻快地走进来,刮一下侄女的鼻子:“嗯,你告诉五姑姑,祖母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小女童用手托住下巴,接着摇头:“曾祖母和我说,不许告诉别人。还有,曾祖父也是这样说的!”
少女的小鼻子一皱:“得,他们两个,越老越像孩子。祖母,您赶紧吧,大伯和大伯母都在外面等着呢。还有,您要不出去,我可不能跟着您进宫去瞧世面了。再说了,我这充作侍女进去的都不怕,您这外命妇怕什么?您可是三品太淑人。”
按例进宫朝见的命妇许带一贴身侍女服侍,很多人家往往把女儿孙女充作侍女带进去,好让姑娘们开开眼界。武氏带的是她最小的女儿,另一个充作侍女的就落到少女头上。
“你没听说过,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嫣然觉得,自己的勇气慢慢地又开始鼓起,已经可以和孙女说上几句笑话了。少女嘻嘻一笑。帘子又掀起,这回进来的少女比这一个要大上两三岁,这是武氏的小女儿,她也笑着道:“祖母,您快出去吧,我爹说了,您连红头发绿眼睛的外洋人都不怕,那和我们长了差不多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哪能这样随便乱比?”嫣然瞪孙女一眼,但还是在两个孙女簇拥下,走出屋子,径自往外走去。
这头一回进宫朝见的命妇,心里有些紧张是难免的,根哥儿自然不会去催促自己的母亲,只在厅上等着。见嫣然走出来,根哥儿夫妻都迎上前,根哥儿瞧一瞧嫣然,这才笑道:“娘这一打扮,越发不一样了。娘,您不用担心,宫里规矩虽然大,但您是命妇,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侄女,可要小心些。”
少女已经点头:“大伯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小心的,再说到时我跟了姐姐,姐姐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还有大伯母呢!”武氏做了这么二十来年的官太太,气度更为雍容,听到侄女这样说话就点头:“说的是呢,我们也该上车了,不然的话,晚到可是失敬之罪!”
嫣然把手放在武氏手上,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往外走去,这一日是元旦,容府上下都红烛高烧,灯火通明,一路走出去,沿途的丫鬟小厮们都在那垂手侍立。上车时候,嫣然从漆的发亮的车厢内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容貌,沉静端庄,嫣然浅浅一笑,天下的确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少女已经坐在嫣然的身边,笑着去摇嫣然的胳膊:“祖母,您就和我说说,您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嫣然笑了:“我年轻时候,你也是知道的,是侯府的丫鬟!”
丫鬟啊?少女虽然曾听过一些传言,但还是不自觉地睁大了眼,嫣然又是浅浅一笑:“你瞧,这天下,哪有真正什么都不变的呢?”少女鼓起腮帮子,浅浅一笑再没说话。车声辘辘,向着那座嫣然生下来时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进去朝见皇后的皇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