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那疑似灭门杀手的蒙面尸体漂进南宛城,已过去了将近三个月,虽然天气寒凉,但南地少有封冻的时候,虫蚁啃噬之下,埋在地下多日的尸体还能保有几分人样实在难说。
宋书礼拿不定主意,只好连夜赶回了宋家,翌日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个年近五旬的男人,不顾天还没亮,便一同求见鹿苍。
而与此同时,鹿苑客房里的一对假鸳鸯还没有起床。
两人都在床铺这方寸之间,位置却是一上一下。
明寒衣躺在雕花的床顶上,隔一会便长了虱子似的翻一回身,破晓之前正是天色最黑沉的时候,风声一下下撞着窗棂,让人心中愈发烦躁,她终于忍不住拥被坐了起来,探头看下去:“喂,你睡了吗?”
晏棠和衣靠坐在床头,双眼闭阖,神态沉静,但被子却只盖到腰际,怀中还抱着把冷森森的铁剑,让人看不出究竟是不是睡着了。
明寒衣叫了几声,没得到回音,悻悻缩了回去,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但这时,却听见下方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说。”
那声音里殊无睡意,明寒衣一怔,紧接着乐了:“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事,你要是还能睡着,未免也太心宽了!”
晏棠没接话,在黑暗中安静地睁开眼,下床将重剑用粗布包裹好:“时辰到了。”
明寒衣嘀嘀咕咕的声音戛然而止,转瞬之间,已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晏棠一步之遥的位置,身上赫然是一身漆黑的夜行衣。
她一抬手,仿佛是凭空抓出来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扣在脸上,嗓音也变得低哑沉闷:“走!”
鹿苑的守卫严密,成队的健仆在雕梁画栋之间来回巡视,一个提着灯笼的老仆突然从鹿苍的住处出来,悬带特制的腰牌、步履匆匆地穿过花园,直奔竹林间静谧的客院。
可他却没有意识到,他要找的人不在前方,而在头上。
明寒衣站在高高的竹枝上,垂眸看着那点明灭的灯火,却没有折返,只摸了摸怀中的一个物件,轻笑一声,继续向前掠去。
那物件细小而轻薄,乃是一片黄柏。
而且是酒炒的。
昨夜小宴结束不久,这东西便猝然射穿窗纸,被人当暗器似的打进了屋子。
若在旁人看来,这事最多不过是桩恶作剧而已,但对于经历了侏儒周玉之死的晏棠和明寒衣来说,用酒炒之法炮制的黄柏却有着独特的意义。
——那位在人前悲怆木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菁娘,不仅靠她绝妙的鼻子发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明寒衣,打探出了他们如今的身份,而且恐怕还有绝密的事情要找他们。
而这事情甚至要避开鹿苑德高望重的主人!
……
黄柏被磨平的树皮上,用细针刺出了几道痕迹,昨夜两人辨认半天,才发现那是五湖二字。
五更,湖畔。
鹿苑虽然占地广袤,其中却没有湖,甚至连巴掌大的池塘都找不出来,唯一的水源,是从城北水门处引进来的一道浅溪。
但出了鹿苑异常高耸的围墙,正南方向便是一片被芦苇环绕的大湖。
明寒衣和晏棠艺高人胆大,从全神戒备的巡夜守卫头顶掠过,翻过院墙,乘着夜色向南潜去。刚到水畔,便见不远处芦苇分花拂柳似的倒向两侧,一根碗口粗细的竹子漂了过来,上面站着个风韵犹存的白发女子。
明寒衣仔细瞅了几眼,搜遍脑海也不记得见过此人,心中不由生疑。
待要询问,晏棠却已面不改色地向前一步,踏上了那根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竹子。
幸而几人轻功卓绝,那竹子坠了坠,竟没有一沉到底,还剩寸许宽的一线露在水面上,白发女子一撑手中细竹竿,这简陋至极的“竹筏”便飞似的朝着芦苇深处荡去。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竹筏”在芦苇丛边缘停住,白发女子回过头来,冷声询问。
明寒衣一愣。
这声音她认得,正是那脸比枯树皮还皱巴的老妪菁娘的。
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三四十岁的菁娘盯向晏棠:“她自然是个藏头露尾的东西,可你呢?”
明寒衣来不及分辩自己到底是不是藏头露尾,先奇道:“你说他怎么了?”
菁娘目光在她的面具上打了个转,冷笑一声:“看来你们这对假夫妻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她脸上带出了几丝嘲弄:“你的‘夫君’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他这张脸是假的?”
明寒衣:“……”
哦嚯!
她看了半个月的这张平平无奇的死人脸居然是假货?
可当事人却毫无被揭穿真相之后应有的反应,还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你大费周章找我,只是为了品评我易容的手艺?”
菁娘:“小子,你承认了?”
晏棠不接茬:“你深夜传书,究竟有什么事?”
菁娘皱眉,似乎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油盐不进的主儿,冷哼一声:“我能看出你易容过,可你却没有看穿我的易容,可见我的手法比你高明得多。小子,你帮我去一个地方、做一件事,我便把易容术教给你,如何?”
晏棠:“不必。”
菁娘噎了下,急道:“你不知道我是……”
求人还求得如此颐指气使的奇葩明寒衣还是第一回见,忍不住拽着晏棠的衣袖从旁探了探脑袋——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也不知怎么弄的,居然适时变成了个嬉皮笑脸的丑角模样——清清嗓子道:“咳咳,我‘夫君’人美心善嘛,怎么好意思抢你的棺材本呢。前辈你有什么好东西还是留着给自个儿陪葬去吧!”
晏棠:“……”
他本已转过身要走,闻言步子略一顿,淡淡道:“曹青,五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千面鸦’嫡传小弟子,在‘千面鸦’被杀之后便不知所踪。四十年前,有玉郎君美称的大侠周玉从歹人手中救出一名家人全部遇害的女子,后与其结为伴侣,此女不愿触及伤心往事,只自称菁娘。”
菁娘猛地睁大了眼:“你怎么——”
她名字里的“菁”字确实是将本名曹青捏合在一起凑成的,自从改头换面嫁给周玉之后,四十年来从未有人察觉。可如今,这最大的秘密却被个不过两面之缘的后生一语点破,她不禁生生打了个寒颤,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明寒衣饶有兴致地挑眉看向晏棠。
——竟还真知道啊!
可话说回来,这人分明不通人情世故,怎么却又对江湖上的陈年旧事如数家珍?还连真容都不露,顶着一张假脸骗了人大半个月……
他到底是哪个窝里养出来的狐狸?
“慢着!”
明寒衣心底百转千回的时候,菁娘也定了定神,哑声叫道。
晏棠很好脾气地再次止步。
短暂的沉默之后,菁娘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即便态度放低了许多,却还是坚持确认道:“你连我的易容术都不动心,莫非真的无所求么?那你为何要应约来见我,难道真的是因为善心大发?”
她试探得太啰里啰唆,明寒衣就忍不住又笑了,再次越俎代庖道:“你年轻时做贼做惯了,便看谁都像贼!大半夜不睡觉折腾我们来这里,吞吞吐吐不说正事还随便诋毁人,哼,若不是我‘夫君’人美心善,你现在早已经沉在湖里啦!”
菁娘被她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小妖女!当初你就行踪可疑,我——”
明寒衣索性扒下面具对她做了个鬼脸:“略略略!你什么你?小妖女早知你是这么个老蠢货,当初听见你惨叫就不该赶过去,索性让凶手把你和你的亲亲情郎一刀捅个对穿才好呢!”
菁娘:“你!”
她简直要被明寒衣的胡搅蛮缠气炸了肺,可眼看着笼罩天地的浓黑夜色一点点转淡,最后一点理智还是回了笼,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下了怒色,对着晏棠一字一句道:“还请晏大侠莫怪,此事事关重大,虽然看着昔年宣青大侠的声名本不该有所怀疑,可……”
可一个连真容都要遮遮掩掩的宣青弟子,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
晏棠摸了下脸,不知为什么,那句明寒衣反复强调的“人美心善”好似又在耳边回响起来,他顿了顿,淡淡道:“我丑,不敢见人。”
明寒衣:“……”
菁娘:“……”
幸好晏棠比明寒衣稍微厚道一点,还是给了个正经解释:“我受人之托来调查听月山庄魏老庄主之死,并捉拿凶手。”
而曾带着被俘的杀手藏身听月山庄的周玉、菁娘夫妇,无疑是最好的证人。
菁娘没有料到这个答案,但也不算太过意外:“恕老身多问一句,将此事托付于晏大侠的是……”
晏棠:“白凝秋。”
菁娘愕然:“素衣罗刹白凝秋?”
此人十余年前便享有盛名,是公认的江湖第一美人,可这美人之名却不是让人拿来谈笑的,反倒令人闻风丧胆,直到几年前隐退时,一双纤纤素手不知摘了多少恶人的脑袋。
眼下看来,美人虽然退出江湖,却还是与当年一般嫉恶如仇。
像是怕人不信,晏棠从怀中取出一支作为信物的玉钗。
菁娘犹豫着接过来,可刚到手,却忽然觉得掌心一空。她心头骤惊,以为不慎落入水中,但再一瞧,却见两步之外明寒衣用木面具盛着玉钗,笑吟吟道:“‘夫君’怎的如此轻信,万一被坏人骗了、将信物丢进湖里可怎么是好呀?”
说着,提起玉钗一端,隔着三尺远在菁娘眼前晃了晃:“喏,看清楚了?”
那钗子通体由白玉雕琢而成,只在顶端孔雀翎羽上散落了几缕说不出邪气的暗红,像是浸了血一般。
菁娘抿起嘴唇,显然已认出了此物,却又不太想给小妖女好脸色。
她深深呼吸几次,终于切入正题:“你们可知我为何答应鹿大侠以身做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