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天晚上的“失踪”被明寒衣和晏棠以夫妻争执为理由掩盖了下去,包括鹿苍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异议,可在那之后,明寒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难以形容的微妙变化。
天色大亮之后,宋书礼带着个年近五旬的矮瘦男人敲响了对面厢房的门。
他看起来有些顾虑重重,但还是维持住了肃然有礼的仪态,向晏棠介绍:“祖母听说了晏兄的推测,十分在意,特意派忠伯来帮忙。”他虽然是宋家子弟,却对身边管家打扮的男人颇为敬重:“安叔与衙门的人有些私交,晏兄如果想要开棺查验那具淹死之人的尸首,有他帮忙定然能事半功倍。”
晏棠撩起眼皮,目光平淡:“哦。”
宋书礼:“……”
他被噎了一下,便见晏棠提起重剑:“走吧。”
宋书礼:“……晏兄?”
这么快的吗?
他一肚子寒暄和疑问都被压了回去,还没想出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明寒衣又突然钻了出来——她跟红眼兔子似的在人前飘了好几圈,这会儿瞅准时机,忽然幽幽开口:“夫君今日就要去验尸了么?”
室内气氛陡然绷紧。
凌晨那番“争吵”的阴影在每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来,晏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得比旁人更久一些,直到宋书礼已经开始硬着头皮试图转圜了,他才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宋书礼尴尬笑了笑:“晏兄其实也不必急于一时,安叔这几天都在这边。”
可回答他的却不是晏棠。
明寒衣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语调苦涩,却又透着一股倔强和坚定:“好,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宋书礼一愣,忍不住道:“晏夫人莫要冲动,你一介弱质女流,又不会功夫……”
明寒衣冷笑打断了他:“不必多说!最坏不过一死,我劝不动他也就罢了,难道现在连想做个明白鬼都不行么!”
宋书礼:“这……”
却不知明寒衣说得义正词严,宛如要舍生取义了,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哭”得通红的兔子眼里却盛满了一股搞事情的跃跃欲试。
晏棠收回视线,嘴角微微抽了下:“好。”
被称作安叔的男人确实如宋书礼所说一般,在衙门里颇有门道,就在明寒衣等人抵达乱葬岗、刚刚找到三个月前那座坟墓时,他便也带着几个衙门的差役过来了。
几人一起掘出了地下的尸体,在浓重的腐臭味道中,用树枝挑开了包裹在外的烂草席。
衙门的仵作掩着口鼻,单手展开当初的记录核对了尸体的身份:“没错,就是此人。”
他还在念尸体上的伤痕与特征,可晏棠却已毫不在意地走上前去,用木棍翻动尸体上下:“粗麻衣裤,不合身,应该是偷来的。没有蒙面巾,也没有任何能辨识身份的物件,符合杀手习惯。虎口没有厚茧但指腹勒痕明显,擅用兵器可能是弓弩……”
伴随着他清淡而毫无波澜的话音,渐渐地,一个经过严格训练,擅长埋伏在暗处用手弩和暗器刺杀目标的杀手形象清晰地浮现在众人脑海中。
仵作和一群捕快都有些发愣,面面相觑之后,又本能地去看在这城中赫赫有名的宋大公子。宋书礼只好向前一步:“晏兄的意思是……”
这是明知故问,晏棠没答话,在检查了尸体的脖颈心腹等要害之后,就听仵作讪笑着说:“这位公子,我们都查过了,尸体上并无什么致命伤痕,应当就是失足落水……”
话没说完,晏棠已挑开了尸体的裤带,转过头去:“小刀。”
这话是对着明寒衣说的。
明寒衣脸色一青,柔弱胆怯的表情里差点露出一丝狰狞:“你不是带剑了么?”
晏棠瞅了眼自己的重剑,理所当然道:“不想弄脏。”
明寒衣:“……”
又是想要谋杀亲夫的一天。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憋着一肚子怨气,愤愤取下银镯,三两下掰成了支微带弧度的刀柄,又从腰带里摸出了个不足一寸长的细巧刀片,往刀柄的卡槽里一插,便形成了一把模样古怪的小刀。
她带着股要杀人的气势把刀锋往前一戳:“给你!”
晏棠并指夹住锋利的刀片,小刀在掌心转了半圈,稳稳握住:“退后。”
明寒衣冷着脸正要跟着其他人一起后退,却不知怎的,竟诡异地在晏棠那张淡漠木然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她怔了怔,怀疑姓晏的缺德鬼根本不是嫌尸体污臭,多半就是想拿她寻开心……
但还来不及细想,晏棠就已经在她眼前把小刀猛地插进了尸体下腹。
尸体在土里埋了将近三个月,虽然因为冬日寒冷的缘故尚未完全腐烂,但肢体柔软处也已经被蛆虫啃噬得难以入目,唯独脐下三寸处却依旧皮肉完好,除了隐隐现出尸体独有的腐败蓝紫经络以外,竟与活人没有多大不同。
而晏棠下刀之处正是那片完好皮肤的正中。
说不清为什么,在刀光闪过时,明寒衣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哎,等……”
她话还没说完,腹中一阵剧痛猝不及防地炸开,让她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推到一旁的宋书礼等人都是一惊:“晏夫人?!”
晏棠也在同一时间察觉了异常,就在明寒衣那半句话戛然而止时,他眉头蓦地一挑,手下再次用力,将手中小刀一刺到底,而后飞快地起身,一抄手在明寒衣倒地之前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明寒衣的脸,半天没出声。
宋书礼等人也纷纷围了上来:“晏兄,晏夫人没事吧?舍妹说她昨日便突然晕倒,是不是旧疾又……呃,恕在下多事,在下侥幸认识一些名医,不知……”
背后的人在说什么,晏棠半点没留心。
他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所有人或担心或好奇的窥探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的明寒衣——就在刚才那极短暂的一瞬间过后,她就像是她那些被停掉了的木头机关造物一样,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昏迷,而此时,无论是突然惨白下来的脸色还是异常微弱的呼吸,都愈发地让她看起来像是个精致却缺乏生命的人偶。
晏棠忽然生出了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她嘲笑他像个没有情绪起伏的假人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副模样?
这念头一闪即逝,晏棠皱眉轻轻摇了下头,向地上瞥了一眼,也不知瞧见了什么,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将昏迷中的明寒衣打横抱到了一边。
可就在他想要把人放到一块干净的地面上时,刚一弯腰,却觉出了不对。
刚刚还软弱无力地搭在他胸前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示威似的攥住了他的衣襟,大有“想甩掉我就先撕烂你的衣裳”的架势。
晏棠重新直起腰来,抿着唇没说话。
下一刻,他便瞧见那“旧疾复发昏迷不醒”的小美人睁开了一只眼睛,冲他眨了眨。
晏棠:“……”
后面众人的关切询问还在传来,他沉吟了下,说道:“宋公子,把尸体上的伤口扩大一些,然后把小刀刺中的东西取出来。”
顿了顿,又说:“手一定用布包好,以防万一。”
宋书礼从未听过晏棠这般体贴的嘱咐,一时有些莫名其妙,但犹豫了下还是照做了。
正在此时,胸前的衣襟紧了紧,晏棠低下头,见到明寒衣冲他挤眉弄眼,极小声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若让旁人听来恐怕会一头雾水,不过晏棠却听懂了,但他没有回答,只看着被揪成一团的衣襟皱了下眉:“下去。”
明寒衣仗着旁人看不到,露出了个恶劣的表情,撇嘴道:“我偏不!有本事你把我扔下去,我今晚之前就给你哭诉出十八个版本的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故事,过年之前就让全城说书人都听到!”
晏棠:“……”
菁娘当初骂她是小妖女,现在看来真是嘴下留情了。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明寒衣笑了笑,终于正经了一点:“我怀里有一瓶药,拇指长,绿色扁瓷瓶,你喂我一粒。”
大约是怕对方不信,她费劲地活动了下手指:“你看,我是真没力气。”
晏棠定定瞅了她片刻,换了个姿势单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探进她怀中,果然在贴身的荷包里摸到了一只小巧的瓷瓶,里面朱红色的药丸细小如黄豆,在浓烈的药材味道中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腥甜的古怪气味。
“茜根,犀角,桔梗……”晏棠分辨着其中的药材,低声道,“在南平城菁娘说你身上的味道就是这个?”
明寒衣含糊地“嗯”了声,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继续胡说八道,就好像十分不想提及这个话题似的。
晏棠却很感兴趣地捻了几下药丸:“这是南疆惯用来解蛊的方子,又加了一些……”他停顿了下,实在认不出那股诡异的甜香是从哪种药材上提炼出来的,只能略过:“你中蛊了?”
明寒衣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晏棠:“你刚才突然晕倒,是因为我……”
明寒衣忽然冷笑一声,前一刻好像还软绵绵不能动的脖子突然支棱起来,张开嘴一口叼住了他的手指,舌头一卷,把药丸扫进嘴里咽了下去。紧接着,她的脸色飞快地恢复了红润,一挺身跳下地:“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晏棠默然一瞬,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压了回去。
他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柔软温热触感的指尖,慢慢地说:“我这只手好像碰过尸体。”
明寒衣趾高气扬的背影陡然一僵:“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