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久,本就一片混乱的鹿苑就像是一锅刚添过薪柴的浑水一般,剧烈地沸腾了起来。
不停进进出出的人群中多了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伤员,血与冷铁的味道四处弥漫,气氛愈发紧张。
小武带着几个六扇门的捕快也随后赶来,带来了一条条令人或喜或忧的消息。
晏棠虽然是宣青的弟子,但时过境迁五十年,老剑客的名号本已不足以将他送入各名门大派才有资格参与的场合,只因他今日及时通知六扇门救场有功,正意堂才破例为他留出了一席末座。
“今日杀手挑衅在先,伏击在后,其心险恶之极,”鹿苍面色严肃,忧心忡忡,即便正道刚刚大获全胜也仍旧不见喜色,“若非六扇门相助,贼人几乎就要得逞,往后我等须得更加谨慎才是!”
他一句话落定,在座众人都同样慨叹起来。
晏棠坐在末席,除了在昆仑派那位年轻的长老以茶代酒举杯致意时略微点了点头以外,便如同一具雕刻精致的木塑一般,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只是平静地听着在场众人的交谈和议论。
参与伏击的杀手总共三十三人,两人被生俘,其余皆顽抗至死。
正道方面三人重伤,六人轻伤,另有六扇门数人负伤,所幸因为援手来得及时,并无人丧命。
三十一名伏诛的杀手中有三十人装束兵器完全一致,另有一断臂死者腹中发现蛰伏的蛊虫。
另外,此断臂死者心口处有血红色刺青,图案为以一条细红线相连的两颗米粒大小的红点,不知何意。
……
晏棠依旧半敛着眼眸,无人注意到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瞳孔极快地缩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厌恶。
毫无疑问,那就是王籍口中的角宿。
那个刺青正是东方角宿在星图上的模样。
……一个死心塌地的杀手头子,败类中的败类。
很快,小武就说到了下一件事。
尽管正道人士已经极力控制,但这次的追捕与打斗还是在南宛城中造成了一时无法准确计量的损失,譬如街面的损毁,譬如酒楼画舫金平川被炸毁,又譬如……
爆炸发生时,酒楼的主人王籍正在金平川画舫底舱检查库存食材。
据六扇门的报告,王东家不幸罹难,而且在爆炸的冲击之下死状极为凄惨,大半残肢都沉入了河中,捕快和帮忙的正道人士们翻遍了各处,最后也只在残船上找到了一根断腿和半只脑壳。
晏棠眼中的厌恶之色渐渐淡去,微微挑了下眉毛。
——六扇门安排尸体的手法实在是颇有创意。
在众人的愤怒而惋惜的感叹声中,这场商谈的重头戏到来了。
小武仍带着青涩的面孔努力地板了起来,沉声道:“杀手组织如此丧心病狂、毫无顾忌,六扇门为维护天下太平责无旁贷,必将动用一切手段将贼人绳之以法!诸位皆是正道翘楚,心怀公义,因此,六扇门商议过后认为可与诸位联手,以求尽快剿灭贼人,以告慰逝者……”
最后的话音被淹没在了群情激动之中。
无论是经历过白日里那场追逐与伏击的人,还是走岔了路没赶上场子,甚至是出于各种原因留在鹿苑等待消息的人们,此时都再也按捺不住了。
菁娘最先尖利着嗓子叫道:“那两个俘虏到底怎么办?”
不少人也纷纷跟着追问。
毕竟那两个难得的活口依旧是江湖正道与杀手组织之间最直接……也是唯一确实无疑的联系。
“咳咳!”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鹿苍忽然清了清嗓子。
嘈杂声蓦一停顿,算是给这位德高望重的召集人一些面子。
鹿苍对着众人抱了抱拳,转向小武,苍老的面容上神色郑重:“老朽忝为此次英雄大会的东道主,在此代各位正道同仁谢过六扇门诸位了。”
小武连忙对这岁数能做自己爷爷的老人还礼:“不敢。”
鹿苍黯然一笑:“此番若非六扇门相助,只怕老朽有不少朋交故友都要被贼人所害,按理说老朽实在无颜再提要求,只不过……”
说到这,他的腰背挺起:“只不过这一年来遇害的许多人也同样是老朽与在座各位的亲朋好友,我们若不能亲手为逝者报仇,只怕是夜不能寐啊!所以,老朽在此冒昧请求,六扇门能否将贼人俘虏关押于敝处?老朽必会令人严加看守,各位若不放心,老朽还可以为各位提供住处……”
“鹿老爷子,”小武打断了他的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毫不松口,“六扇门办案向来有规矩,不得随意逾越,更无将人犯转移关押之理。只不过这次我们捕头亲自点头,所以各位若有意,可以向六扇门报备,旁听审讯,若有特别问题也可以告知狱卒,审讯时我们会代为询问。”
鹿苍皱眉:“这……”
六扇门的赫赫声名江湖人没有不知道的,但事关重大,在场的又都是在门派之中说一不二惯了的人,难免仍在心中产生些许疑虑。
这些扯皮的事情晏棠丝毫不感兴趣,听了一会便开始神游天外。
忽然间,他神色一凝,蓦地抬手,两指向旁夹去!
“哟呵?”
一个缺了条腿的老头子没掺和另一边热闹的争执,反倒凑到了晏棠附近,见他夹住了自己的拐杖,不由惊讶地挑挑眉毛。
晏棠静静地看着那老人,片刻后,慢吞吞道:“唐门长老,唐朝青。”
唐朝青一乐:“你这个娃娃还蛮警醒。”他收回拐杖,敲了两下似乎不大舒坦的假腿,才重新支在地上:“怎么,还怕我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害了你呀?”
晏棠没接话,只问:“你有事找我?”
唐朝青:“啧,没趣!”
他往四周瞧了瞧,鬼鬼祟祟地把脑袋凑过来:“哎,那个和你一起的女娃娃呢?她病好了没有?要是好了,啥时候叫出来给我看看嘛。”
晏棠:“……”
眼前这老人虽然看着不着调,但一个真的不着调的人是不可能做稳唐门那种百年世家的长老之位的,而这样一个人突然想要见仅仅一面之缘的明寒衣,其中深意便让人不得不在意了。
而唐朝青下一句话,更是让晏棠差一点就把剑拔出来。
唐朝青笑嘻嘻道:“我留心瞧了下,那漂亮女娃娃根本不是你屋……咳,不是你媳妇吧?”
不等晏棠反驳,他立刻就又补充:“别不承认,我都看见啦,那女娃娃昏过去的时候,你要扶她却不小心碰到了她胸脯。你那时候可马上就跟让火烧了似的缩了手,连摸都没敢摸一下,嘿嘿,可别说你们小夫妻俩平时关上门都不……”
“你说得对!”
晏棠眼角一抖,飞快地打断了唐朝青的话,完全不想听这不着调的糟老头子后面要说什么:“我二人确实只是因故同行,夫妻名义便于我照拂于她。”
“夫妻”的说法确实只是随口编出来的,晏棠从没想过这种拙劣的伪装能够瞒得过所有人,但他也同样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地栽在这么一个不正经的老头子手里,一时不免心情有些复杂。
没想到唐朝青却一下子就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兴奋极了:“我就说嘛!老子眼光好得很!”他搓搓手,又凑近了几分:“既然是假夫妻就好办了,改天你叫她出来呗……”
晏棠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唐朝青:“嘿嘿,这不是我瞧那女娃娃长得实在是好看嘛,我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幺妹儿……你看,我那俩孙子也都老大不小了……”
晏棠:“……”
你这怕不是想不开,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嘴角抽了抽,看了眼堂上正谈得热闹的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今夜”“亥初”的字眼,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告辞。”
……
在听说了正意堂里发生的事情之后,明寒衣笑得差点从床顶上掉下来。
她一条腿挂在床架顶上,另一条腿勾着床柱,身体倒吊下来,乐得像是个新鲜出炉的吊死鬼,好半天,斜睨了晏棠一眼:“哎呀,这世上果然还是有眼光的人多!”
晏棠不搭理她,默默地坐在床边擦剑,半天,忽然问:“今夜他们便要去六扇门听审,你去么?”
明寒衣笑容一收:“今晚,这么急?”
她也不摸着脸顾影自怜了,犹豫道:“能去的话我当然想去——我还没找出来究竟是那个龟孙子杀人嫁祸我呢!但……我能去么?”
毕竟她只是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
晏棠认认真真地将重剑擦完,抬起头来:“过来。”
明寒衣莫名其妙,但还是一拧身从床顶跳了下来,单膝跪在床边凑过去:“你有什么主意……哎哎?!你有话说话,别乱摸啊!”
不知为何,晏棠莫名地就想起了唐朝青的某句话,手底一僵,慢慢地收了回来,目光从明寒衣脸上移开:“我可以给你易容成小武或者周灿的样子。”
明寒衣愣了愣,这才恍然:“啊,原来如此!”她连忙又蹦蹦跳跳凑回去,眼睛一闭,把整张脸戳到晏棠面前:“来来来,你随便看,随便摸!你要不说我差点就忘了,你的易容术比菁娘也差不了多少,对了,你现在这张脸还是假的呢——欸,那你原本长什么样啊,给我看看……呗?”
最后一个字音不自然地打了个颤,调子歪了十万八千里。
明寒衣睁眼时没留心,正好对上了晏棠凑近过来的脸,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眸近在咫尺,一如既往像是两口清凌的寒潭,然而此时微微低垂的眼角却又掩去了过分的疏离冷淡,反倒在目光中添上了几分别样的温存与专注。
“那个……我……”
明寒衣声音略有点紧绷,不自觉地向后挪了一点。
“别动。”
晏棠捏住她的下巴,止住了她后退的动作,带着薄茧的指腹沿着她的下颌骨向旁缓慢而细致地一路抚摸上去,在耳际略作停顿,绕着耳廓打了个转,而后继续向上,摸索过整个颅骨的形状。
然后是眉弓,眼窝,鼻梁,嘴唇……
明寒衣全身僵得像是根夯实了的柱子,只觉灼烫的血流在随着那只抚过她脸庞的手不停向上冲,将她的脑子都烧成了一锅浆糊。
就在她怀疑自己脑袋顶上已经开始冒烟的时候,晏棠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放下手,抽身后退,像是刚刚发现明寒衣的窘态。
“你……”他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古怪,半晌,不甚确定地问,“这种天气,你很热?”
明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