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以为这院子里住的不是萧复尘就是明空,却没料到门一开竟瞧见了一张开朗的少年面孔。
“唐……”她想了想,“什么来着?”
那少年也不生气,笑嘻嘻道:“唐酥。”一边请两人入内,又问:“大晚上的,你们是来找我爷爷?”
话音未落,正房门口就传来一声半生不熟的官话:“幺儿,你说哪个来找老子了?”
唐朝青拖着假腿“咚咚咚”地走下台阶,待瞧见前来拜访的人,面上闲散的神情忽地一变,也不全像是当初暗戳戳挖晏棠墙角时的模样,而是更加复杂微妙,让人难以分辨清楚。
他没再提什么“孙媳妇”的事情,上下打量了明寒衣一会,提起拐杖指了指屋子:“进去说话。幺儿,把院子看好了,放进来一只蚊子我就打折你一条腿。”
唐酥撇撇嘴:“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又嘀嘀咕咕:“要是我放六只蚊子进来你要怎么办……”但还是无声地翻上了房顶,站在最高的屋脊上,将四周光景尽收眼底。
唐朝青返身进了屋子,不等人开口,先一步说道:“你们大半夜过来,想必是有事要找我帮忙。嘿,帮忙不难,小姑娘,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明寒衣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但既已在人前露了功夫,便也不再装羞涩胆小,闻言笑道:“你说。”
唐朝青赞许地点点头:“那天在六扇门的地方,我见到你有个暗器竹筒,是你自己做的?”
“对,”明寒衣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亲手做的。”
唐朝青对此早有预料,但听到她亲口承认,仍禁不住怔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问:“这机关暗器的手艺是谁教你的?你可听说过‘天工谷’?”
明寒衣:“啊……”
唐朝青向前一步,神色隐隐有些急切:“怎么?”
明寒衣:“这是第二和第三个问题了。”
唐朝青:“……”
明寒衣脸皮厚得很,对他发绿的脸色视而不见,戳戳旁边的晏棠,一本正经道:“我回答完他的‘一个’问题了,现在轮到你找他帮忙了。”
晏棠更不知善解人意为何物,听她这么一说,便立刻对着快被噎死过去的唐朝青问道:“菁娘不见了,住处没有打斗挣扎痕迹,应当是自愿跟人离开的,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朝青脸拉得老长,使劲瞪着眼前的两人,好一会才哼了声:“不知道!”可想了想,又似笑非笑道:“但是嘛……”
明寒衣:“唐长老,你答应的可是‘帮’我们,并不是回答一两个问题呀。”
唐朝青小算盘被戳穿,哼了声:“这帮忙也分尽心不尽心,小姑娘你说呢?”
明寒衣眨眨眼,立即露出了个温柔甜美的笑脸:“唐长老您人这么好,肯定会尽心帮忙的对吧?待会我就把那个暗器的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全都告诉您!”
唐朝青价码还没开出来就又被截了胡,一时哭笑不得:“罢了罢了。你们猜得不错,菁娘是自愿离开的,这几天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藏在鹿苑里的内鬼恐怕会对她下手,须得尽快送她出去避一避。”
但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个潜伏的内鬼究竟是什么身份,所以,护送菁娘离开的绝不能是任何一家一派之人,而是由每位与会的武林名宿在自家门派中抽调出几名最为可信的年轻弟子,一起将人送往指定的秘密藏身处。
出发之时好巧不巧,正在今夜,距离此时也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几乎就在明寒衣趁夜摸到菁娘的房间之前。
“可是……”
听完了唐朝青的回答,明寒衣不由一阵惊讶,想要说点什么,但一转念想到原本形影不离的唐家兄弟俩如今只剩下唐酥一人还在院子里,便猜到唐秋可能也是被派出去的年轻弟子之一,于是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又压了回去。
可惜晏棠却没有这份眼力见,接着明寒衣的开头淡淡评价道:“如果与你商议的那些人里有内鬼,此时应当早有人在半途等着截杀,无论是菁娘还是你们派出去的弟子,恐怕一个都没法活着回来。”
唐朝青一愣。
他捻须思索了下,皱眉道:“不会。鹿大侠提供了数处藏身处,让那些年轻弟子与菁娘商议后自行选择,就连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何处,即便有人想要截杀,定然也无从知晓……”
话没说完,明寒衣忽然道:“这可未必未必。”
但她并没有多加解释,向唐朝青确认他真的不知菁娘去了何处之后,不等他再追问暗器竹筒之事,便飞快地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了。
在身后追来的嘟嘟囔囔抱怨声中出了院子,明寒衣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从袖中掏出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菁娘最擅长的是就是易容……”没听见身边的人接话,她便继续道:“如果我是菁娘,只需片刻就能彻底改头换面藏进人群中,无论是谁来都找不到,又怎么会‘自愿’跟着一群人冒险往外跑呢?”
晏棠以半步之遥跟在她侧后方,伸手接过那张面具,淡淡道:“去找六扇门。”
“啊?”
晏棠:“这边的人不会借给我药水。”
他说的药水是调制易容药膏所需的材料,并不复杂,但需要特定药物和特殊手法制作,显然,在他们已经成了许多人心中的杀人疑凶的情况下,自然不会有人为他们提供这种可疑的东西。
幸好六扇门有不少存货。
也幸好守在鹿苑外面的六扇门捕快早已被小武打点过,见两人出来,没多费什么口舌就带他们到了驻地。
今日姜东离也在,他不知是从哪里碰了钉子回来的,脸色比以往更难看,直到晏棠调制完了药水,将那张面具泡了进去,眉头才略微松开了一点。
“上面有字?写的什么?”
在面具上浮现出模糊印记的瞬间,姜东离就挤开了桌边的明寒衣,沉声问道。
明寒衣:“……喂!”
她刚把今夜发生的事情给他讲了个七七八八,就被过河拆桥了,不禁翻了个白眼,只好绕了半圈,从另一边凑到晏棠身边。
只见白瓷笔洗中,原本淡绿色的药水在面具浸入之后渐渐地变得清透无色起来,而那张近乎透明的面具上却像是吸收了药水的颜色一般,一点点浮现出了绿色的线条。
恰好此时又有六扇门的人回来禀报。
姜东离听了几句,刚刚松开的眉头再次锁紧:“唐门长老说得不错,确实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人与我的人交涉,获准护送一辆马车离开了鹿苑,至于方向……”
不用他说,其他人也清楚,鹿苑外只有一条出路可供马车行走,便是绕过南侧的慈圣寺再向西过河,而在过河之后去了何处,便不是守在鹿苑附近的人能够知道的了。
“不过,”姜东离又道,“我的人没看到火把光亮沿河向北折返。”
这依旧等于没说,除了北面以外,其他三个方向都有可能是他们的去处,而附近又多山多河谷,地形复杂至极,若无更加明确的线索,几乎不可能追踪得到那一行人的去向。
正在众人无计可施时,晏棠忽然开口:“可以了。”
众人赶紧凑过去观看,只见笔洗中的药液已经变得与清水无异,晏棠用两只细巧的小竹夹捞出面具,仔细地在桌面展开。
浓绿的色泽已经固定下来,面具上的图案清晰却又十分潦草简单,许多地方甚至歪歪扭扭令人难以辨认,像是在仓促之间绘成的,只能大致看出一个方块下面延伸出两道细长的线条,而那两道线条中间又含着个杏仁似的标记。
在另一块空白的区域里,则单独地画了个形似鼻子的图案。
“这是……什么东西?”
在场大部分人都不由面面相觑,在他们眼中,这个鼻子简直出现得莫名其妙。唯有刚刚参与过剿灭“角宿”等一众杀手、又一手炮制了王籍的“死亡”的明寒衣几人却齐齐地意识到了什么。
当初就是靠菁娘异乎寻常的嗅觉,他们才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被王籍投喂过用特殊香料炮制的食物的角宿,而如今,菁娘又留下了这个标记,必定意味着她从前来接她避难的人中闻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气味。
或许就与那些移星阁杀手身上如出一辙……
若真是如此,那菁娘隐瞒自己擅长易容的事实,偷偷留下暗记便跟人离开,恐怕唯一的目的就是以身做饵,想要钓出幕后隐藏的那个杀手头目。
——或者也可以说是作死。
晏棠将视线从那几道线条上收回来,平静道:“六扇门可有快船?”
“快船?”姜东离皱眉,仍紧盯着夹于两道细线中间的“杏仁”,对照图中鼻子的上下形态,那两条细线与“杏仁”在下,方框在上,俨然就是南宛城与从城南一路延伸下去的河道,水文信息在他脑中飞快地浮现出来,“他们若是在一个时辰前就出发了,此时恐怕已顺流而下二十里,而杀手若设伏,应当会趁夜行动。六扇门确实有船,但无论哪一艘船都无法在天明之前追上他们。”
明寒衣心头微沉:“那马呢?可不可以抄近路……”
不等她说完,晏棠便摇头:“沿河向南多山谷石滩,少有平整道路,骑马追不上。”
明寒衣噎了下,呲牙道:“这也没有,那也不行,我看要不然还是让菁娘死了算了。”
虽然嘴里在胡说八道,但她眼中却隐隐透出焦躁之色,没过片刻就又忍不住提议:“不然我自己去示警?我轻功还过得去,几十里路应当累不死。”
一时没人说话。
对于轻功高手来说,狂奔几十里确实累不死,但若是中途遇上什么意外,只怕疲惫之下便只能任人宰割了,若有可能,谁都不想选择这个办法。
可惜比起这个听起来十分不靠谱的法子,众人却又想不到任何其他的方案。
良久,姜东离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你先去示警,若有意外莫要硬扛,自保为要,我们……”
刚说到此处,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个略带迟疑的声音:“等等,我可能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