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掉杀手的援兵仅仅是顺手而为,而晏棠所说的要给出解释的人此时正在对岸。
人数并不少,而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阿淼,”面面相觑半晌之后,第一个开口的是萧复尘,难以置信道,“你把话再说一遍?!”
“不必了。”
代替白淼回答他的是不知何时从山脚小路转出来的晏棠。
他每走一步,地面的枯叶上便留下几点殷红,空气里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萧复尘怔然看向他脸上的鬼面具,惊愕道:“晏大侠?你怎么会伤成……”
话没说完,更多的人陆续绕过山头,出现在萧复尘等人的视野中,几乎每个人都狼狈不堪,更不要提还有十余人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只能被同伴背负着离开山中那片被鲜血浸透了的土地。
晏棠慢慢走到人群当中,往跟随萧复尘他们重新折返的白淼几人身上瞥了一眼,平静道:“正如他们对各位说的一样,昨夜客船遇伏,内鬼并未打算送菁娘远走躲避,而是准备借机灭口。”
只不过这一计划被提前察觉,所以才能将计就计,确定了内鬼的身份。
菁娘也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鼻翼微微抽动了下,眉头倏然皱紧,良久,方叹道:“刚刚我们已经看到了,被杀手偷袭的山洞正是告知鹿苍的那一处。”她环视四周,果然没有见到鹿苍的踪影,更没有前去向他报信的左无双,不禁黯然:“你们每一位都以为自己是唯一得到消息的人,内鬼也是如此,所以,他自然没有必要亲自前来,只需继续派杀手追踪就好。”
说到此处,萧复尘面色陡然一变:“那向鹿大……鹿苍传讯的人呢?!”
菁娘闭了闭眼:“左少侠还有其他所有前去传讯的人,都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一时间,气氛像是被寒风冻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咬牙骂了一句:“鹿苍老贼!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可此时说这个也已经没有用处了,晏棠按了下胸口,咳嗽几声,淡淡道:“让你们来,虽可避免内鬼在鹿苑突然发难。但若再耽搁,鹿苍恐怕会察觉不对提前逃走。”
众人皆是一愣,明空大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道:“既如此,还等什么?”
晏棠回头看向菁娘。
菁娘早有所料,上前一步:“恕老身无礼,还请各位刺臂取血给老身一观。”
明空捏着佛珠的手紧了下:“菁娘施主这是何意?莫非我等已经……”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个“莫非”,在场的各大门派首脑之中,竟然有一大半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下了蛊毒!
菁娘鼻子比猎狗还灵,清晰地认出来了,不过一夜之隔,人群中已开始弥散出与杀手身上既不同却又相似的味道,她当然不会猜测所有人都是移星阁的走狗,所以,只怕是鹿苍也已提前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另一种准备。
想到此,她不由叹了口气,既愤恨悲痛,一时间却又生出了种山穷水尽的颓然之感。
而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好听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来:“各位不必担忧,蛊虫才刚刚种下,尚未成气候。而且诸位都是内力深厚的高人,若信得过我,便按我说的法子运功,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必能将蛊虫逼出体外。”
声音方落,几道朱红色的细光破空而来。
明空大师等人愕然接住,便听明寒衣又道:“此药虽能克制蛊虫,却也有剧毒,寻常人我是不敢给的,但诸位应当能凭借内力化解毒性,若运功时觉得压制不住蛊虫,便将药丸含于舌下,或有助益。”
她站在人群当中,口齿清晰侃侃而谈,不过片刻就将行功方法说清,而后一抱拳:“诸位从此处进山就好,百丈之后有一岔路向左转,有一个年轻公子带着几个船夫模样的人在等各位,咱们就后会有期啦!”
但她还没迈步,却听萧复尘在后方唤了一声。他也是不小心中了招的人之一,此时不禁面露愧色,担忧道:“可这样一来,你们的人手就……还是我等与你们一同去,料想蛊虫也不会这么快发作!”
明寒衣摇头:“原本是不会,但他们既然能下蛊,必然也有法子提前催发。何况,我们也未必是自投罗网,别忘了,城中还有六扇门。”
正如她所说,南宛城中的姜东离等人也没有闲着。
清晨进城的时候,明寒衣已经给他发了消息,自那之后,六扇门的人手便已悄无声息地散开,盯紧了城中各处,而处于城池东北方的鹿苑更是重中之重。
临近正午时分,众人再次回到南宛时,六扇门尚未发现鹿苑里出现什么明显的异动。
小武与姜东离在一处,见到来人,主动介绍了情况,这一上午过去,鹿苑中连只鸟都没有多飞出来,只在清早时出来了两名到河边洗衣的仆妇,除此外,就只有一人向南去临近的佛寺市集中买了些菜蔬回去,这三人也都未走远。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异乎寻常。
可正因此,反倒让人觉出了某种不对劲。
晏棠勒住马,回头望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佛寺金顶,忽然问:“你们见过寺中僧人没有?”
小武不解其意,摇头道:“并未。”
晏棠又问:“那有没有搜查过出来洗衣的仆妇?”
小武更加莫名其妙,依旧摇头。
然后他就看到晏棠那张鬼面具之下目光似乎浮现出一丝冷意:“你觉得这种天气里普通妇人会在河边洗衣么?”
这一回小武终于明白过来了,不禁愕然:“那她们是……”
姜东离突然打断道:“去寺里!”
——寺庙之中一片死寂。
燃烧过后的檀香味道被湿冷的空气压住,沉重地笼罩在高墙当中,浓郁得令人作呕,而就在这一片粘稠的香味中,寺内僧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有些只是昏迷,但还有些已经面色青白,竟已被活活冻死在了冰冷的院子里。
菁娘抽了抽鼻子,惨然道:“都中了蛊……”
“蛊”字一出口,姜东离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
对方显然已经料到了六扇门会插手,所以用这一寺不通武艺的僧人当作了人质,逼迫他们不得不耽搁在此,以内力为僧人们驱蛊疗伤!
不远处,鹿苑依旧宁静安稳,可在所有人看来,那道甚至没有刻意关紧的大门已经如同毒蛇张开的血盆大口,散发着某种狰狞而又阴险的气息。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六扇门捕快急匆匆跑进寺中:“大人!那边好像起火了!”
姜东离眉头紧皱,单手在墙边一按,借力飞身而起,跃上高墙。
鹿苑最深处果然升起了一道细细的黑烟。
他低头看向众人,冷冷道:“走!”
所有还能腾出手来的六扇门捕快与正道人士立刻赶往鹿苑,而时间仅仅过去了片刻,鹿苑中的黑烟已经壮大了数十倍,火光飞快地吞噬了花园的一侧,还在向着更外围的地方蔓延。
但鹿苑的上百仆役中没有一个人去救火。
他们全都站在各处门口,低着头,表情谦恭,若不看他们手中寒光闪闪的兵刃,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些憨厚而无害的护院。
更远处的地上还横着许多尸体,那也是鹿苑的人,或许还有些前来参加英雄会却没来得及逃走的江湖人,而在鹿苍决定现出獠牙的一瞬间,他们已经注定成为第一批牺牲者。
在大门前,领着仆役们严阵以待的是鹿苍的“儿子”,他生得细眉细眼,一副温柔和气的相貌,可此时揭下了和善的画皮之后,却陡然显出一种异样的奸狡与残忍。他在寒风中轻摇折扇,对姜东离微笑道:“姜捕头,久仰大名,前几天在下就有心与阁下结识,可惜呀,最后还是让小妹抢先送上了见面礼。”
姜东离目光一凝。
他口中的“小妹”无疑是鹿音,她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名义上是鹿苍的老来女,可实际上是什么人,现在看来只有天知道了。在六扇门刑房的那一夜,她因为众所周知的功夫不济而被提前排除出了疑凶的范围,但此时听来,那两枚一击致命的毒针正是她发出去的!
姜东离往旁边偏了下头,正要说话,却听鹿苍的儿子一声冷笑:“姜捕头,我劝你别想着通风报信了,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话音未落,便一抖手腕,白玉扇骨中乌光乍现,无数牛毛细针骤雨般散出!
而与此同时,刚刚绕到花园附近后门的晏棠和明寒衣等人也正好遇到了鹿音。
她身边的阵仗与其兄长处没有什么不同,若非要说差别,或许只是人手比另一边少了一些。但这未必是破绽,倒更像是因为她自己一个人便可以控制局面。
今天她没有用与鹿苍同样的判官笔做兵器,而是从腰间抽出了两把短刀。
明寒衣怔了下,目光瞥向双刀的刀镡处,意识到了什么。她按向手腕内侧,两根恢复成钢刺模样的兵器滑落手中,可下一刻,身前便挡了一道身影。
晏棠淡淡道:“你打不赢。”
随后却好奇似的询问:“你是箕宿,还是亢宿?”
那两把短刀上都刻着四星,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方向恰好相反。
鹿音抬起眼,甜甜地笑起来:“哎呀,你竟然知道这么多,那就真不能留了呢!”她转动了下手腕,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呀,叫做亢宿,而这把呢,是箕宿的刀,我觉得和我的刀正好配成一对,喜欢极了,所以就杀了他,从他手中把刀抢来了呀!”
她声音甜美,笑容更像是掺了蜜糖,可在场的所有正道人士全都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竟然是个为了满足一时兴起的念头,连同伴都不放过的女疯子!
只有晏棠依旧平静,无所谓地“哦”了声:“我知道了。”而后转头道:“你们先走,我会杀了她。”
这一路的正道前辈就只有唐朝青和峨眉派的一位老道,闻言本还迟疑了下,但紧接着就听见远处客院方向传来打斗和惨叫声,不禁面露急切——被信使偷偷引出去的只有最关键的几个名门大派的人,此时鹿苑中还留有许多小门派之人,恐怕都已经中蛊,正在遭受毒手!
唐朝青恨恨一跺木腿,喝道:“走!”
鹿音却嗤笑一声:“走?老东西,你想往哪走?”
说着,袖中陡然飞出一道青光!
那道青光快如电闪,但在唐朝青眼中却不过尔尔,他抬起拐杖,凌空向下一压,却在鹿音面露讥笑的前一刻收住动作,仅用浑厚气劲裹住那枚暗器,硬生生扭转了它的方向!下一瞬,只听“噗”一声轻响,那枚青色莲子似的暗器在射入地面的同时竟乍然爆裂开来,散出无数细芒,将周遭一尺见方的石板地射成了筛子!
唐朝青冷冷道:“班门弄斧!”
他瞥向晏棠和明寒衣:“你们两个娃娃,到底行不行啊?”
明寒衣紧攥着兵器,没有说话,晏棠却奇怪地反问:“你们怎么还在耽搁时间?”
唐朝青差点被他噎得翻白眼,冷哼一声,随手撒出一把暗器,转眼就放倒了周遭数名伪装做仆役的杀手,招呼峨眉长老:“还不快走,人家看咱俩碍眼呢!”
话音还没落下,晏棠的重剑已经撞上了鹿音的双刀!
鹿音刚在暗器祖宗面前吃了个亏,眼中疯癫之色更重,双刀翻飞,刀光密如狂风骤雨,几乎水泼不进,强横之态竟丝毫不输晏棠,而灵巧刁钻更胜,不过几招就寻到空隙又在晏棠腰侧划了一刀!
她笑容妖异,舔了下飞溅到她嘴角的血滴,短刀毫不留恋地收回,一拧身擦着重剑剑身绕到晏棠右后方,另一只手中的刀则借着旋身之势从他背上狠狠扎了进去!
明寒衣用精钢丝线勒断了一个杀手的脖子,一回头就瞧见这一幕,只觉心脏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她本想踹开面前的无头尸体,此时却心念电转,单手抓起尸体,平时不敢随意动用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将尸体如重锤般抡开,所过之处,袭来的杀手无不骨断筋折。她忍住胸口蛊毒引发的剧痛,正要掠向晏棠身边,却忽然听见鹿音怨毒地“咦”了一声。
鹿音咬了咬血红的嘴唇,冷冷道:“躲什么?让我一刀给你个痛快不好吗?!”
晏棠垂着眼,手中重剑“当啷”落到地上,他指尖滴落的血也紧随其后地落到了漆黑的剑身上,而他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了力气。
鹿音脸上扭曲的笑容重新甜美起来:“这就对了嘛,我会让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晏棠忽然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鹿音的声音戛然而止,向后一跃三丈远。说不出为什么,对方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可在这一刻,她却骤然感受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惊悚与恐怖。
晏棠低垂的视线仍旧在地上散乱地逡巡,不知在找什么。而片刻之后,明寒衣听见他低低叹道:“你那玩意能变成刀么?”
明寒衣一怔,讶异地低头看向手中雪亮的长刺,先于思考,指尖已经在上面轻轻一抹,也不知她怎么做的,那根变幻多端的长刺居然在顷刻间展平,一边露出了一道锋利的刀刃。
她犹豫道:“不是很锋利,我还没设计好……”
晏棠一抄手接过那把新鲜出炉的窄刀,淡淡道:“够用了。”
最后一个字音似乎还留在原地未散,而他的人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鹿音大骇,却反应极快,本能地从旁抓过一个杀手挡在面前,而自己却纵身掠向明寒衣,刀锋直直探向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