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的竹楼距离圣蝎门内的主要建筑十分遥远,像是故意要将客人与门内各项事务分隔开来一般。
两座竹楼都是临溪而建,彼此离得很近。明寒衣随便挑了一间,在梯子扶手一按,飞身飘了上去,一进屋子便“砰”地关了门,俨然一副被气昏了头的模样。
可刚一关门,她脸上的怒意就倏然散了。
她背靠着竹屋的门,表情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沉默而茫然地望着面前空旷的堂屋,目光却落不到实处,只是久久地散在虚空中。
她不是个蠢人,当然清楚自己这些天情绪的反常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都说共患难同生死过的两个人之间最容易生出情愫,或许这话放到她身上也并不例外。
可是,偏偏另一个人却是晏棠……那个像假人,也像深渊一样的晏棠。他让人好奇,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想要亲近,却又同样会在某个时刻让人感到无法磨灭的恐惧与怀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从没有生过气,那么,他是不是也同样不会产生真实的快乐或者爱意,不会有每个活生生的人都该有的最为平常的感情?
对他而言,她又到底算是什么呢?若有一天她挡在了他通往目标的路上,他还会用那种淡然却包容的眼神看着她么?还是会像是对待亢宿他们一样,眼都不眨地将利刃抹过她的咽喉……
明寒衣思绪越飘越远,也越想越生出一种空空落落的无力之感,不禁顺着房门慢慢滑坐下去,抱膝将脸埋在手臂之间。
闭上眼,在黑暗与寂静之中,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刚才晏棠的笑容。他总是那样,淡漠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他会轻而易举地看清她的愤怒、好奇,还有心底阴暗不可告人的嫉妒,会一边不可自抑似的笑着,一边却又丝毫不受情绪的影响,用最为平静而理智的方式做出回应。
这让她觉得患得患失的自己像是个愚蠢至极的笑话。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了轻微却清晰的敲门声。
明寒衣身形一僵。
不用问她也知道来人是谁。一共只有两座竹楼,晏棠是绝不可能在王籍父子的眼皮底下休息的,所以他早晚会来找她。
可刚刚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出来。这到底算什么呢?是独一无二的信任,是与众不同的亲密,或者仅仅是他心中纯粹用理智和冷酷编织出来的那张网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她怔了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点刚刚生出一点新芽的情愫埋回心底,慢慢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外面果然是晏棠。
竹门从关到开,不过片刻,明寒衣已经熟练地收拾好了情绪,脸上又是那副恼怒又别扭的表情了,她没有说话,只恶狠狠瞪了晏棠一眼,便将门一甩,转身朝里面的卧房走去,似乎根本不想搭理他。
但她刚走进卧房,身后就无声无息地跟进来了个人。
明寒衣吓了一跳:“你……”
屋子里没有燃灯,到处都是一片昏暗。晏棠一言不发地抓住她的手臂,略一用力,将她转过来按到了墙上。
在明寒衣说出下一个字之前,他抬起手,轻轻按住了她的眼角,声音轻得像是窗外投进来的朦胧月光:“不要难过。”
明寒衣霎时睁大了眼睛,彻底愣在了原地。
她完全想不通晏棠为何会一眼就看穿她炉火纯青的伪装。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溜走,明寒衣知道自己这时应该若无其事地反驳,而她也确实称不上有多难过,在她短暂的半生中,实在已经错付过太多真心,也已被至亲之人辜负了太多次,早就不会再为了这种小事而难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就在开口之前,她的眼角却偏偏莫名其妙地滑下了一滴冰冷的水珠。
晏棠静静地看着她,将她眼角的水痕和眼中与软弱二字截然相反的镇定神情一起看得清清楚楚。
良久,他轻声问:“你喜欢上我了?”
一如既往的直白,也一如既往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
明寒衣抿唇,沉默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晏公子,你可真喜欢问这种让人难堪的问题。”
她低下头,抬手抵在晏棠胸口,轻柔却坚决地将他推开:“是,你又猜对了,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是娇滴滴的任性小姑娘,不会因爱生恨耽误正事的。”
晏棠向后退了一步,但目光仍然没有从她脸上离开,表情也依旧专注而凝重,并不因她的话有分毫改变。然后,他问道:“喜欢上我似乎是一件让你很抗拒的事情,为什么?”
明寒衣愕然,简直要给他鼓掌了,觉得如果这世上有一场关于混账问题的比赛,那魁首定然要落到他身上无疑。
但下一瞬间,她满心无法诉说的汹涌情绪就陡然被清空了。
晏棠平静地说:“可我觉得喜欢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明寒衣猛地抽了口气。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他,表情空白,脑子里也同样一片空白,像是被圣蝎门外面白茫茫的雾气倒灌了进去一般,仅仅是站在原地,却觉得自己如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云端。她的心也忽上忽下,却不是出于喜悦与激动,而是因为更深的不确定感,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不由自主地害怕下一步脚下温软洁白的云层便会散开,露出底下空无一物的漆黑深渊。
她这副样子让晏棠更加不解,又一次问道:“为什么?”
明寒衣无法给出回答。她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她就算问出那句“你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恐怕也无法得到能令她安心相信的答案,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愚蠢和自欺欺人。
然而晏棠却又一次让她意外了。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慢慢地说:“你还是很难过的样子。如果喜欢我真的会让你这样难过的话,你便不要再喜欢我了。”
明寒衣张了张嘴,又是一阵恍惚。
——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晏棠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自然而然地问道:“不对么?”
明寒衣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会,总算找回了声音,几乎有些啼笑皆非:“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脑子里装着个机括,只需要一扳动,所有的感情都可以立刻中止?”
她觉得更加荒谬了,前一刻她只是和世上许多爱恋无望的普普通通的倒霉鬼一样暗自神伤,而现在却被迫要变成与众不同的天字第一号倒霉鬼,与自己刚刚为之心动的人一起讨论怎样才能将这场尴尬的感情肢解得支离破碎。
晏棠低头看着她越来越诡异的表情,轻轻笑了起来,他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吝惜笑容,但眼中却依旧淡漠:“明姑娘,你几天前刚对我说过,你很快就会死在蛊毒之下,而我这个叛徒更是移星阁最想除掉的人,或许明天就会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你我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若在仅存的这点时间里,一种感情只会让你感到难过,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呢?”
明寒衣又是一怔,他的话十分浅白,而且也十分冷酷,却在她纷乱的思绪中陡然点亮了一丝微光,让她在一瞬间突然领悟到了些什么。她犹豫了下,试探问道:“你从不生气,是因为真的不生气么?”
晏棠又笑了,却没有回答她。
明寒衣看着他的样子,脑中倏然云开雾散。
他并不是真的没有七情六欲。他只是太过清醒,知道在移星阁这样庞然的仇敌面前,妄图螳臂挡车的他不知何时便会被碾得粉身碎骨,知道在挣扎煎熬的前半生与寂静虚无的死亡之间,他所拥有的,就只有现在这一段短短的偷来的日子,所以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体会和感受这人世间的一切鲜活的辛酸悲喜,实在没有闲暇将如此珍贵的时光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愤怒或者犹疑之上。
同样,若他说了喜欢,也必然就是真的喜欢,或许这种爱意并不够深厚,但却不会掺杂任何算计,甚至也不苛求回应,更无所谓结果,他只是想要在死前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上一次罢了。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多年来纷乱的记忆浮光掠影地掠过心头,沉重的不甘与愤怒让明寒衣忍不住眩晕了一下,但身体刚晃了一下就又立刻站稳了,她靠着墙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慢慢地向前迈出一步,步子很缓,也很坚定,像是毅然决然投入蛛网之中的疯狂的蝴蝶。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近,明寒衣抬起手,慢慢拂过晏棠颈侧,搭在了他肩上,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晏公子,若我不想放过自己呢?”
昏沉夜色之中,她的表情严肃,眼神明亮,像是拂去了尘埃之后的晶莹宝石,在淡淡的月光下灿然生辉。
晏棠却没有什么表情,只用手指轻轻碰了下她脑后冰凉乌黑的发丝,声音很轻:“你想好了?”
明寒衣将脸埋在他怀中,深吸了一口气,鼻端萦绕的清苦的药香和其中夹杂的淡淡血腥味道让她的心安定下来,她不再紧绷,也不再愤怒,低低笑道:“除非你现在一刀捅死我,否则我便不亏。”
对于看不到未来的人来说,每一刻的快乐,都是天长地久。
她没有听到回答,也不再需要任何回答,在说完最后一句话的同时,她便再度仰起了头,抬手用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揭下了晏棠脸上的易容,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踮起脚尖。
在整个过程中,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闭上眼,而是专注地看着晏棠苍白消瘦的面容一点点靠近,直到最终触碰到那两片同样苍白的嘴唇时,她才终于顿了一下,像是有某种长久的渴望与冲动终于被抚平,心里忽然浮出一个念头——和她之前想的一样,果然非常柔软。
这念头一闪即逝,立刻被更加激烈的感觉取代,晏棠轻吸了口气,已扣住了她的后脑,更加强横地吻了回去。明寒衣被他紧紧箍在怀中,双臂不甘示弱地绕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的体温,微凉的,灼热的,全都随着交缠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浸透了溪谷密林中的异乎寻常的潮湿与粘腻。窗外月色淡薄,虫鸣单调,风声也乏味枯燥,在这一刻,所有的外物都像是褪去了色彩,唯一的真实就只在存在于这方寸之间。
漫长的耳鬓厮磨中,两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挪到了床边,她跨坐在晏棠腿上,急促地喘息着,觉得前方像是有个巨大的漩涡在吸引着她,蛊惑着她纵身一跃。她胡乱地抓了一把,掌心是微凉的触感,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在夜里泛起如同水色的细腻光泽,又从她指缝流泻下去,安静地落到床上。
晏棠反扣住她的手,没有说话,俯身将她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