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憋屈归憋屈,这个时候姜东离也发现了,正如晏棠所说的那样,刺客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迅速逼退前方的两名刺客,马车正好自他身侧飞驰而过,他单手扣住车窗边缘,翻身跳上车顶,刚一站稳,便向前一刀挥去。车厢后方不知何时缀上了个追上来的杀手,露头的瞬间,便猝不及防地被这一刀削过脖颈,顿时喷着鲜血落了下去。
城门已近在眼前。
大片的阴影扑面而来,不知是代表着安全,还是意味着更多隐藏其中的危机。姜东离半跪于车顶,丝毫不敢大意,却见那些杀手们并未再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阴沉沉地盯着马车,仅仅须臾之后,便如同遭遇了狂风的虫群一般向四处散开,静静消失在了远处的林子里。
见到此景,姜东离不仅没有放松,心情反而愈加疑惑。
——他们一击不成便毫不迟疑地退去,这一点也不像是移星阁的风格。
而除此之外,也还有另一点忧虑从他心头生出。
未及细想,城门突然掠出十来个黑衣带刀之人,男女都有,年纪都不算太大。
姜东离微微眯起眼,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六扇门中人的装束。
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城门发生的事情,刚一出来便分成两拨,六七人追着逃走的杀手掠入林中,剩下四人直奔马车而来,见到蹲踞在车顶的姜东离,皆是一愣,显然已认出了他,随即齐齐抱拳叫了声“捕头”。
姜东离辨认出了其中一个熟人,正是不久前在京城受训的新人之一,他略一颔首,从车顶跳下来。
可他刚刚落地,眼角便瞥见一丝冷光,心头骤然缩紧,只听身旁突兀地响起一声:“扑倒!”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六扇门捕快没反应过来,狐疑地转头望向马车,而他的表情也霎时凝固在了这一瞬间,双眼圆睁,瞳孔中透出惊恐与不敢置信。
他还没有完全断气,眼睁睁看着一只手从他的腹部钻了出来,血迹淋漓!
那只手五指倏然张开,几道腥气四溢的乌光闪过,竟是三枚毒蒺藜,它们在半空中轻轻碰撞,轨迹不停变幻,令人难以捉摸,不过一刹就到了姜东离眼前!
姜东离来不及惊讶,本能地后退一步,一把扯下马车窗口的毡布帘,一甩一裹,将那三枚暗器尽数包住,掷到一旁,自己纵身而起,越过被当作挡箭牌的尸体,刀光自半空向后方的袭击者斩去。
与此同时,他面熟的那个六扇门捕快却机灵许多,在听见示警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倒下去。劲风贴着他的脊背划过,将黑色衣衫划出尺余长裂口,却侥幸让他避过了本该必杀的一击,而身后之人一击不成,半点迟疑也没有地直接向后闪身,手中同样射出了三枚毒蒺藜。
晏棠轻轻地歪了下头,波澜不惊的眼眸中好似露出了一丝讥诮之色。
他蓦地扬起手中马鞭,看似柔软的鞭梢凌空一点,正中其中一枚毒蒺藜,那力道极轻,只稍微改变了一点那枚暗器的轨迹,可不知为什么,它与旁边两枚暗器来回碰撞几次,居然匪夷所思地拐了个弯,向着来处疾射回去,正要重新抢上前来的杀手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眉心、咽喉与胸口各中一枚暗器,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轰然倒地,眨眼间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旁边另一杀手刚被姜东离削掉了半条胳膊,见状大惊,似乎根本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轻松破解他们独门的暗器手法,骇然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姜东离却没给他听到回答的机会,趁着他心神大乱的时机紧接着补上一刀,将他头颅斩下,这才松了口气,收刀入鞘。
“难怪他们尾随一路,却一直等到快要进城才动手。”他皱皱眉,想起了实录司的事情,沉吟道,“果然是已经将手伸到了六扇门里面……”
当今世道,六扇门势大,虽说不上能让武林中人俯首帖耳,但也足以令意图以武犯禁之人三思而后行。所以按照常理来说,当他们打退了袭击不成的侏儒挑夫等人之后,再瞧见闻讯出来帮忙的六扇门捕快,自然免不了一时失察露出破绽。届时便正好遇上隐藏的杀招。
幸好晏棠发现得早,及时示警,这才没有措手不及。
姜东离心中一叹,愈发觉得那个藏头露尾的内鬼不可不除。
思及此,他瞥了眼那满脸冷汗的幸存捕快一眼,冷冷问:“你们是谁的手下?”
幸存的捕快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少年人的稚嫩,大概是被刚刚死里逃生的经历吓坏了,姜东离连着问了三次他才反应过来,讷讷摇头:“不、不是谁的手下……我们都是今年刚通过考核,从京城派来的……”
按照如今六扇门的规矩,每隔数月到三年五载不等,便会从各处招收新人充任捕快,正如数月前姜东离见到的那样,这批新人都是最近统一在京城六扇门总衙门一起受训的,就在不久之前才视情况分派到天南地北的各地据点,协助驻留当地的上司查案、收集消息,应当尚未来得及立功,被十位捕头挑中,选为直属手下。
姜东离对此早有预料,刚才那一问,也不过是在确认罢了,此时听到回答,便不再说话,默默沉吟起来。
有过了片刻,去林间搜索的几个捕快也陆续返回了。
姜东离隐含戒备地扫视一圈,极低声地对晏棠道:“那个内鬼很谨慎,这次恐怕抓不住他的把柄,此地不宜久留。”
谁知道这批新人里还有没有其他隐藏更深的奸细。
晏棠早已听他提起过六扇门实录司似乎被内鬼动过手脚的事情,闻言并不惊讶,淡淡点了点头:“去城里补充些干粮,再走两日就到了。”
可就在这时,旁边那幸存的捕快却忽然闷哼了一声。
两人闻声看去,皆不由一怔,只见他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几道细细的黑色脉络,如同蔓生的枝条,从领口延伸出来,经过颈侧,一点一点向上攀爬,眨眼间就已经到了太阳穴。
他还茫然不觉,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难受似的,见晏棠和姜东离望过来,连忙挤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姜东离脸色骤沉,冷声道:“把衣服脱了!”
那捕快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就变了,赶紧手忙脚乱地解开衣裳,转身露出了后背。
冷汗遍布的脊背上,一道乌黑的印记赫然显露,刚才那杀手一击虽然没有直接命中,却无疑仍让他在无声无息间中了剧毒!
姜东离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下压:“凝神运功,我帮你疗伤。”
那捕快似乎已经慌了神,回头瞅向姜东离,见他神色镇定,又试探着看了眼守着马车的晏棠,这才战战兢兢地盘膝坐下,口中还在茫然地道谢。
姜东离不耐烦听人啰嗦,冷冷道:“闭嘴!”说着,已运起内力,双掌抵于他的后心。
不过片刻,那捕快脸上虫爬似的黑色脉络便飞快地沿着原路消退了下去。
晏棠靠在车厢边上,始终关注着刚刚回来的那些捕快的动静,确保他们没有异状,此时才分神瞥过去一眼。
但就是这一瞥之下,他却倏地一怔。
“此人有诈!”
声音出口的同时,他猛地掷出马鞭,反手拔剑。
刚回来的几名捕快里却突然冲出两人,直扑向马车,还有一人飞身跃上树梢,抬起袖箭,自上而下瞄准了被扯掉毡帘大开的车窗!
晏棠仓促之间只能变招挡住射来的箭矢,顺势猛地一踹车轮,将马车生生扭转了半圈,让车厢尾部坚硬的木板迎向弓弩手,自己则挥动重剑,逼退欺近的两人。
另外还有四个六扇门捕快,见状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真相,连忙提刀加入战局,将猝然偷袭的几人截住,局面顿时更加混乱起来。
而姜东离反应也丝毫不慢,刚一听到晏棠示警,便心有所感,立刻收手,飞快向后退去。
可即便如此,以有心算无心,他还是迟了半步,就在他的手掌将要离开前方那人时,那看似惊慌失措的捕快突然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周身气势陡然外放,并不浑厚,却莫名给人一种阴森冷厉之感,宛如一柄淬毒的尖刀,顺着姜东离仓促收回的内劲陡然袭入他的经脉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姜东离硬生生止住退势,掌心重新向前,破釜沉舟般击向刺客,毫不留手之下将其击飞到数丈开外,而后才抽身后退。可刚退到马车旁边,便忽觉胸口一窒,猛地偏过头,呕出一口乌黑的鲜血。
他一时有些恍惚,心中却又生出阵阵寒意——环环相扣,防不胜防,这才是移星阁真正的手段。
耳边传来晏棠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隐约有些紧绷之意:“你怎么样?”
“无事。”
姜东离随口回答,边说边抬起手,想要封住自己几处重穴,但出乎他的意料,短短片刻之间,他身上的力气竟已流失了大半,按在胸腹间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已经丝毫使不上力,甚至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在沿着车厢外壁往下滑。
幸好晏棠双眼虽盯着六扇门真假捕快混战的战局,余光却始终在关注着马车周边,见到姜东离这副狼狈相,左手立刻向旁一捞,在姜东离倒下之前撑住了他,一推一送,将人送入了车厢之中。
再次调整了车厢的朝向,避开战局中心,晏棠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即,他手腕一顿,重剑插入地下几近半尺,垂眸轻轻说道:“我好像有点生气了。”
能把对手摆上一道,让他们生气愤怒,对于杀手来说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说不上为什么,那下毒的捕快听到这句话时却丝毫也生不出志得意满的感觉,正好相反,话语入耳的一瞬间,他竟无端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捂着胸口,嘶声道:“你到底是谁?!”
今日之内,已是第二个人问出同一句话了,但晏棠完全没有回答的打算,双手垂下,水洗得退了色的灰白袖口倏然滑下了两柄短刀。
一柄青碧宛如琉璃,另一柄纤薄剔透仿若无物,皆是半臂长短,形制特异。
那捕快眼皮挑了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擅用这种刀的人不多,若是还知道移星阁独门暗器手法……
一个名字,或者说代号渐渐在他心头浮现出来。
“娄……”
第一个字刚刚发出半声,晏棠已经不在原地。
那假捕快悚然一惊,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视野中消失的,脑中霎时想起移星阁内部的格杀令——娄宿,擅双刀,自创轻功幽魂引,诡谲莫测,初次任务期间袭杀同行奎宿及下属,又杀死追兵胃宿、昴宿,私自叛逃,已成大患,一旦发现其踪迹,就地格杀。
……可惜,发现倒是发现了,谁杀谁却还难说。
这个念头在假捕快脑子里一闪而过,但他脚下却未停,仗着刚才正好被姜东离击飞到了战局边缘,迅速转身逃离,转瞬间已向林间退去近十丈远。
春日林间湿润的草木气息氤氲出来,让他绷到了极点的精神微微缓和。只需再逃出几步,混入密林之中,便可以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迅速逃脱,就算是以轻功见长的娄宿只怕也……
“追不上”三个字尚未在思绪中成型,耳畔忽然传来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你要去哪?”
假捕快一愣,骇然抬眼,只见面前巨树的阴影中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周身半点气息波动也没有,仿佛从开天辟地开始就已经站在那里了一样。
他慌忙收住冲势,向旁错步。
可那道灰白色的人影不知何时又静静地长了出来。
假捕快狠狠一咬牙,凶性陡生,不再试图逃遁,将身体一扭,正面扑了上来。
两人之间距离陡然拉近,假捕快探手入怀,指尖已然触及一包药粉,目光霎时转厉,然而就在此刻,他面前人影一晃,如泡影般消失在昏暗林木之间。
假捕快心头发慌,猛地收步,向左右望去,却忽觉颈间微凉,仿佛正有一阵轻风拂过他的喉咙。他怔了怔,面上浮现出一抹难以形容的惊恐与绝望之色,努力地想要回头看向身后,但随着他这个寻常的动作,突然有一线血痕从脖子上显露出来,转瞬便扩大、撕裂开来,鲜血喷射而出,飞溅到了浓绿的叶面上。
晏棠站在那假捕快的身后,垂眼看着那具无头身体沉重地栽倒下去。他挑开尸体衣襟,不算太意外地在对方心口看到了几颗怪异的星点。
“井宿。”
他无声地念出了这个称号。
井宿,二十八宿南方七宿之一,驻颜有术,擅长用毒。
最重要的是,他下的毒,往往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