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回去时,真假六扇门捕快之间的厮杀也已经结束。
那四个真正的捕快有一半受了重伤,只剩下两个还持刀守在马车边上,见到他回来,全都松了一口气。
晏棠越过那两人,掀开车厢的帘子:“能撑到城里么?”
姜东离靠在车壁上,闻言偏过脸点了下头,似乎想要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惜乌青的唇色和额头上的冷汗早已昭示出了他实际的情况。
晏棠将手搭在他腕上,片刻后回头叫那几个捕快:“把你们的同伴扶上车,进城。”
那两人连忙照做,其中一人看了眼满地尸体,忍不住问:“这些内鬼……”
晏棠已跳上车重新握住了马鞭,闻言奇道:“你还要给他们办丧事?”
捕快:“……”
车里,姜东离嘴角一抽,好不容易提起的真气顿时走岔。
这座城并不算大,还看得过眼的医馆更是只有一间,连选都不必选。晏棠简直像专门给他家揽客的,一车便运来了四个半死不活的主顾,将坐馆的大夫吓了一跳。
两个捕快的外伤还好说,可剩下的两人,最有经验的老大夫伸手一探,便面露惊愕,随即摇了摇头。
他治过不少江湖人,正因如此才愈发清楚,这不是他能治得了的病症。
晏棠倒也干脆,指着宣青道:“他的病不用你管。”又亲自把已经昏过去的姜东离抱到了榻上:“用什么法子都可以,让他撑到明早。”
老大夫还在犹豫,就见晏棠手掌抵住姜东离后心,似乎是送了些真气过去,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随即起身:“我明早之前回来。”
老大夫:“啊?哎……你等等?”
话音还没落,眼前一花,只觉像是一阵清风拂过,便不见了对方人影。
晏棠本人对于用毒算是七窍通了六窍,只剩下一窍不通,遇上如今这档子倒霉事,自然要进山去找迁居到此的那窝母蝎子。按他的估算,用最快的速度往返一趟,大约需要五六个时辰,回来时,正好是明日破晓时分。
然而话说回来,他就算对用毒一窍不通,也知道井宿的毒是无药可治的。
所以他这次去圣蝎门,并不是为了找解药。
宣青体内的蛊毒只是暂时被压下,一路奔波下来,恐怕已坚持不了多久,最多两三日内就要再次毒发,而到那个时候,姜东离就算已经捡回一条命来,也绝不会有力气进山。
想到此,晏棠不自觉地摸了下藏在袖口里的青雀刀,纤薄的古刀如有灵性,隔着刀鞘亦透出沁凉肃杀之意,令人头脑为之一清。他便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再次估算了一遍路线,确定自己能够提前安排好一切,及时将解蛊的药物带回来——或者至少也要通知那群母蝎子这几天下山来给宣青解蛊。
而等这件事做完,他便可以……
“你说,那混账东西是要干什么呢?”
医馆中,一个苍老而又冷森森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是宣青的声音。
这被马车颠得昏迷了一路的老头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醒了过来。
不仅是苏醒,而且神志格外清明,一双本该浑浊的老眼之中寒光隐现。
老大夫一愣。
他奇怪地看向另一张病榻上躺着的姜东离,却发现那个年轻人仍在昏睡。
那这话是对谁说的?
在老大夫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宣青已坐了起来,咧开嘴对他露出了个笑容。
这位昔日名动天下的剑客似乎已很久没有笑过了,又或者是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便不曾笑脸迎人过,此时的表情便显得分外生硬而怪异。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对着老大夫招了招:“你有没有徒子徒孙?”
老大夫:“什么?”
宣青拍了拍自己不知何时已变得毫无知觉的双腿:“找个人,把我背到对面的病床上去,和那小子放在一块。”
老大夫犹豫了下,本能地不想更深地掺和这明显与江湖恩怨有关的事情,但或许是医者父母心,还是多嘴了一句:“你现在情形不妙,体内似毒非毒,似伤非伤,还是静养为好。”
“嘿!”宣青一拍床沿,嗤笑出声,傲然道,“有什么好养的!老夫活了八十多年,落拓潦倒过,也风光无限过,这辈子什么都不缺,今时今日,所欠唯有一死而已!”
老大夫不由皱起了眉毛。
便听宣青冷笑道:“你以为那混账小子是干什么去了?”
这回老大夫确定了,刚刚那句话就是对着自己说的,他便摇了摇头。
宣青本也没指望他能答出个所以然来,古怪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便自己说了下去:“我心里头有一个谜团,五十年来一直没有答案,但今天在城外,我却突然想通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管老大夫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当年暗算了我的,和如今暗算我家这傻小子的,是同一伙人。既然是同一伙人,他们害了我当了五十年行尸走肉,给这小子下的毒自然也不会让人能轻易解开……想要解毒,恐怕只有一个法子。”
听到这,老大夫已隐约察觉到面前的老者对自己说这些,多半是为了找个传声筒,他犹豫了一下,谨慎地接话道:“不错,刚刚我已查看过了那位公子的情况,他所中之毒凶险非常,我也是使尽了手段才暂时吊住他一条命。您说的是解毒的法子,而不是解药,莫非就是指——”
宣青“哈”地大笑出来:“就是那个‘莫非’!等那混账东西给我找到了解药,就要回来跟对面那个蠢货一命换一命了!——我活这一辈子,就这么两个徒弟,你说怎么就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他像是说了句令人捧腹的笑话,话音刚落,便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但片刻之后,笑声猝然止住,他面上笑容也在瞬间收起,冷冷道:“他想得美!”
……
“传闻?”
并立的两座高耸山峰之下,小镇唯一一家客栈的老板娘打了个呵欠,狐疑地瞅了眼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女客。
若再年轻十岁,她一定会十分讨厌对方那张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可年岁大了,心气也就淡了,她施施然在桌子对面坐下,托腮笑了声:“哈,哪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传闻,不信你去各处问问,我们这地方破得鸟都不来拉屎,小姑娘,你要是听了谣言想来找什么宝贝的,可是找错了地方!”
明寒衣神色不变,像是根本没看出老板娘的敷衍与嘲弄似的,依旧是一副懵懂的模样,愣愣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是来找宝贝的,就是听师父说过,之前门派里有位师叔特别厉害,他十多年前出门游历,好像来过这附近,我是来找他的。”
说到这,她似乎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你别不信,我师叔真的特别神,师父说,他做的机关傀儡和真人简直一模一样,还会服侍主人梳洗打扮呢,还有还有,他每走到一个地方,就会给那里的人做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机关药匣啦,机关椅子啦,就连头顶上的簪子里都能做出二十几种花样……”
她喋喋不休了大半刻,听得老板娘脑袋都大了,心里头对她的评价也转变成了白长了一张美人脸的呆货,之前那点微妙的嫉妒之情却渐渐不见了。
又过了好一会,明寒衣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关于神奇师叔的话题,挂着满脸傻笑上了楼。
房门刚刚在她身后闭合,她脸上的懵懂直率就消失了。
她靠在门上,也掩口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神情似笑非笑,又含着几分倦懒,比楼下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故作的风情更加引人遐思无数倍。
她自己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却并不因此而自得,眼中反而有些冷。
身后传来笃笃叩门声。
明寒衣让开了门口,向前走去,头也不回道:“岑公子请进吧。”
岑清商看起来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略显疲惫,但仍是一贯的彬彬有礼:“明姑娘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明寒衣抬手斟茶,偏头微微一笑:“没有。”
说完,像是怕对方听不明白似的,又特意强调了一句:“王陵,机关,工匠,蛊毒……一切一切,什么都没有。”
岑清商叹了口气,苦笑:“在下也是一样。”
明寒衣挑眉,指尖在茶杯上弹了下,杯子顿时向着门口平平飞去,岑清商连忙接住,便听她笑吟吟道:“你没听懂。我是说——什么都没有。”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岑清商一怔,喃喃重复:“什么都没有……”
明寒衣笑道:“这地方是偏僻,但我留心看过了,店铺里也不是没有外面的物件。既然有商队、有行旅往来,怎么会一点稀奇古怪的传闻都没有呢?就算是瞎编的,也总该有几条嘛!”
所以,这个看似毫无破绽的“没有”,反而是最大的破绽。
岑清商立即道:“他们在故意隐瞒秘密!”
但话音未落,他又摇头否决了自己的上一个念头:“也不应该,我已来过此地几次,如果是故意隐瞒,这么多年来,总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明寒衣十指翻动,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个不知是什么的木头玩意,闻言,动作一顿,那木片组成的东西哗啦散开,被凌空扯成了一张表情诡秘的面具,她双掌一合,又将那面具收回成了个小木方,淡淡笑了笑:“如果是有人这样做呢?”
岑清商的视线落在她手中,半天没言语。
双峰镇不大,或者说,很小。
如果有一双巨大的手插入了周遭方圆数百里的山间,将所有不该出现在镇民眼前的秘密与捕风捉影的传闻一起梳理掉了呢?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无论是如今的归义王,还是当年的乌蒙国主,都有足够的力量。
呼吸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岑清商轻声说:“难道真的就在附近……”
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就是找不到呢?
明寒衣摊手,并没有继续给他更多的希望:“我哪知道,说不定王陵离这还有八百里远,这就是个中间落脚的地方呢……唉,可惜晏棠不在,他比我脑子好用多了,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来。”
说到这,她神情在一瞬间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思绪突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