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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晏棠的思绪渐渐归于混沌之际,突然间,那股沉重而冰冷的下坠的力道一止,仿佛有某种轻柔而温暖的力道劈开了黑暗,将光亮重新透了进来。

他不自觉地偏了下头,靠向了那片暖意的来源。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压抑着难以分辨的颤抖:“……你给我撑住了!不然、不然我就剥了你的皮做成机关人偶!听见了没有!”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无休无止的颠簸和伤口传来的疼痛让晏棠再次找回了神志。

周遭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

在他身旁充满了浓郁的黑暗,只有几缕昏暗光线从不知何处照进来,随着颠簸摇摇晃晃,像是夜空中闪动的星子。

他在这种出乎意料的宁静之中恍惚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慢慢抬起手,谨慎地向四周摸索过去。

除了他躺着的地方铺了柔软的垫子以外,极近处的两侧和上方都传来坚硬平整的触感。

晏棠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起来。

思索了片刻,他稍微用力,推了推正对着的那块平板,随着几声钉子从木料中拔出的吱嘎声,黑暗一点点被驱散,外面的景色终于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脚下是一条乡间小路,曲折蜿蜒地延伸到不知何处,而马车正前方,远处的山间环绕着淡淡的雾气,落日的最后一抹晖光残留在山岚之间,为这些雾气染上了稀薄而黯淡的色彩。

一切都看起来十分安宁,衬托得之前的追杀和逃亡像是一场幻觉。

就在这时,一个大呼小叫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哎哎,你诈尸吗?赶紧躺回去!”

晏棠循声看向驾着平板马车的瘦小身影。

毫不意外,那人正是明寒衣,只是换了身男装,草草地易容了一番,扮成了个乡野少年。

然后他又低下头,打量了几眼自己的“床铺”。

那口做工简陋的黑漆棺材明显是新鲜出炉的,不用问,肯定是出于驾车的那个小木匠之手。

晏棠沉默片刻,想了想,一本正经地低声回答:“头七了。”

明寒衣:“……”

头七还魂的效果这么显著吗?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有点不想打理晏棠,但安静了一会之后,还是主动说:“你昏迷了两天。前天我已经与岑清商碰过面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行动,到蜀中再会合。”

“你怀疑他?”

晏棠没有询问为何要分开行动,也没有问为什么要折去蜀中,反而提出了个看似毫无道理的问题。

明寒衣没料到他居然能通过一个不起眼的称呼变化察觉端倪,抿了下嘴唇,转回身凌空抽了一鞭子,催马加快前行的速度,过了会,听不出情绪地淡淡道:“我又不傻。”

自从抵达双峰镇,岑清商便表现出了越来越多的异样。而在医元现身之后,明寒衣更是忍不住疑心当初在酒楼隔窗看到的那道人影的真实身份,同样,若那人真是医元,那么岑清商利用客栈老板娘遮掩某些事情的举动就无疑是暗藏玄机了。

良久,明寒衣摇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希望是我多心了吧。”

可刚说了一句,话音就又顿住,忽然一惊:“呀!如果他……那你师父的事情……”

说着,她连忙回头去看晏棠的反应。

晏棠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神色淡漠得仿佛明寒衣说的只是一条早已尽人皆知的陈年旧闻,被盯了半天,才倚着棺材板淡淡道:“就算是,又能如何。”

明寒衣顿时一噎。

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晏棠笑了笑:“你似乎忘了,他不仅是你恩人的儿子,更是我的堂弟。”

明寒衣:“……”

她还真把这事忘了。

或许因为当初晏棠在遇到岑清商后遮掩容貌的举动过于坚决,让人以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她才会不自觉地忽略了两人的关系。然而此时看来,无论是那场短暂的师徒情分,还是早已没有记忆支撑的血脉牵绊,其实一直都被深深地珍藏在晏棠那副看似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从未被真正割舍下去过。

明寒衣犹豫了一瞬,没再追问如果宣青毒发真的是出于岑清商与医元的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那么在两难间,他又该如何应对。

她不自然地咳嗽了声,岔开了话题:“岑清商联系到了他手下的人,里面有个不错的大夫。”她瞥了晏棠腰腹间隐约的濡湿痕迹,蹙眉道:“大夫说,伤了你的兵刃上面淬了一种古怪的毒药。普通人挨了那一下早该死了,你虽然不知怎么撑了过来,但伤口始终没法完全止血,得尽快解毒。”

晏棠“哦”了声,顺着她的目光不甚在意地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试图解释为什么必死的剧毒在他身上效用大打折扣,平淡道:“所以你说服了岑清商,要去蜀中。”

明寒衣鼓了下腮帮子,默认了。

江湖中若要推举个制毒的行家出来,恐怕至少有一半的人要选蜀中唐门,就连能令寻常大夫望之兴叹的奇毒,在很多时候甚至都入不了唐门的法眼。

更何况,他们在那里还恰好有几个熟人。

晏棠想了想,向后一仰,躺回了棺材里,顺手把刚刚推开的盖子重新盖严实了,又过了片刻,毫无波澜的声音传了出来:“好。你也可以顺路去看看唐朝青再三提起的天工谷究竟是什么地方。”

明寒衣一怔。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

而下一刻,她又听见棺材里说道:“不必感念岑清商愿意折往蜀中。唐门势大,即便是移星阁,在唐家堡附近也要避忌几分,他正可借蜀中一行摆脱追捕。”

那声音极冷淡,不带一丝感情,漠然地剖析着所有人和事的利弊得失,听得明寒衣心头发紧。

她望着隔断了所有窥探目光的漆黑棺材板,实在想象不出晏棠此时的心情。

他为什么可以既在乎、珍视一切,却又在同时抽离出所有感情,冰冷地审视一切?

他心里……就不会难过么?

……

纵使一路昼夜兼程,抵达唐门地界的时候,也已经快到四月中了,蜀中的湿热渐渐显露出来,令来往行人望向车板上的黑漆棺材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像是生怕不小心闻到其中散发出来的腐臭味道。

——这倒也怪不了他们,实在是因为连日颠簸,已经让那口随手拼凑的棺材表面出现了不少破损,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

不过明寒衣却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

她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晏棠身上。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状态每况日下,体内残留的毒素虽然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却让伤口长久以来始终无法愈合,即便封住了穴道,仍旧不停有鲜血从中渗出,在日积月累之下,持续地消磨着他的体力与精神,到了最近几天,终于已经快要濒临极限。

而在终于联络到了唐朝青,被迎入锦城郊外的唐家堡时,晏棠已再一次陷入了昏迷,看起来只差一口气就可以连着他容身的那口棺材一起下葬了。

唐酥原本瞧见故人还挺兴奋,拽着堂兄便要过来搭话,可刚一近前,便瞧见了自家爷爷比手中精铁拐杖还要黑沉的脸色,紧接着看清了晏棠左肩和腹部的狰狞伤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飞快地老实了下来。

唐朝青瞥了两个后辈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又冷了几分。

他在侍女递来的布巾上擦了擦手,沉默片刻,终于缓慢地开了口:“明丫头。”

明寒衣连忙道:“你看出来什么了?这毒能解吗?”

唐朝青原本打算出去细说,但想了想,环顾四周,挥退了包括孙辈在内的所有其他人,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南宛县衙地下的机关楼?”

明寒衣不知道他东拉西扯做什么,立刻道:“记得记得,我的老本行嘛!不过机关什么的先放一放,先说……”

说到这,她脑子里突然掠过了一幅画面,话音顿时卡住了。

过了几息光景,她才脸色有些发白地轻声问:“……不、不会吧?”

唐朝青点了点头,语气严肃得连平日里的浓重口音都不见了,一字一顿地慢慢吐出了那个名字:“挫、骨、扬、灰。”

那是他们当初在机关楼中见到过的毒药,本属于唐门秘传,却被族中的叛徒偷偷地窃走了一瓶。其中一部分被用在了机关楼的陷阱中,而剩下的,现在看来怕是已经淬到了某些杀手的兵刃上!

唐朝青死死攥着手中的精铁拐杖,眼角每一根皱纹都绷紧了起来,似乎又一次回想起了数月前的惊险,还有回到唐家堡之后那场绵延了数十日的血腥的大清洗。

终于,他舒出一口气,淡淡道:“这毒一沾身,便会渗入骨髓,中毒之人大半会在半刻之内因为剧痛而死。不过,既然这小子能撑下来,那就不要紧了,我已经让阿秋去取解药,回头给他炖几天补血养身的药膳就没事了。”

被他这么一说,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明寒衣心下稍安,但想想,还是忍不住张口确认:“这毒真的——”

唐朝青误会了她的意思,哼道:“正是此前失窃的那一批。你放心,叛徒已经处置了,此种纰漏,在我唐家堡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明寒衣愣了下,想起自从进入唐家堡以来,一路上族中子弟脸上的压抑与心有余悸,忍不住摸摸鼻子,识时务地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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